张孟谈扬起眼睑和他对视,赵无恤的眼神平静如子夜时分幽暗的天空,看不出什么喜怒。他紧张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到赵无恤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抓住他,催促又似安抚般地拂过他的手背,张孟谈浅而急促地吸了两口气,颤抖着,低低地说:“我想没有人会害怕这样的荣光。”
手上骤然加重了力气,赵无恤凝视着张孟谈。“可是我怕。”很久以后,他开口说。
张孟谈陡然一惊,仿佛为了确认什么,他颤抖地地向主君投去诧异疑惑的目光,赵无恤错开了眼睛。“以前怕,后来知道其实没有什么办法,古往今来都是这样。”他说,浅栗色的眼睛环视整个高大肃穆的宗庙。“你猜不到的。”赵无恤忽然以一种极为深沉的悲哀语调,慢慢道:“在这个地方,为了这个地方,曾经供奉过多少人哪。”
☆、宾之初筵
荀瑶准备第三次讨伐郑国了,赵无恤立即把张孟谈召到身边询问。
即使可怕的末世,也并非每年有战事,荀瑶和赵无恤一样,更多时候在绛都或者封邑处理政务,任漫长的时光在窗外叶尖的枯荣之间消耗。另一些日子,从远方传来别国的消息,就要进行战争了,站满公卿的朝堂上空气充满凝重的味道,像是春祭时宗庙里的冰冷的灰尘气味。
罕见的是,这一次出兵并非荀瑶主动提出,而是新即位的国君向他询问的。郑国的先君前不久也去世了,国家内部发生动乱,给了晋国可乘之机。荀瑶作为执政,而且是两次受挫于这个弱小国家的,自然不肯放弃机会,早就在计划怎么让赵无恤对他屈服,跟他一起出征了。
荀瑶当即向新君索要了诏令,派人向诸位卿大夫宣读,此事重大,晋国上军出动,赵氏免不了要随行,赵无恤把张孟谈召进书房,朝他询问。
“无穷之门的事,执政不可能没有察觉。原本我们和智氏的关系就很紧张,现在随时可能崩溃。所以最好顺遂他的意思,否则……难免生出事端。”张孟谈坐在主君下首,一只手把袖子揽住,冷静地分析着状况:“而且郑国向来也是赵氏的敌人,您的父亲简主生前常通过战争震慑他们,虽然您如今尚未坐上执政之位,也不能疏忽。”
他原本信手在地图上指点,感觉主君好像在看他,抬起头来。赵无恤果然望着他,眼光沉默而冷淡,过了片刻,问道:“能做到简主的地步吗?”他随意地说:“我年轻时性情狂傲,近来却常在想,荀瑶比我年轻。”
张孟谈睁大眼睛,霍然攥紧了手中的绢帛地图,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于察觉的悲哀,更明显的是特有的坚定,狂热的、愿意为某种事物赴汤蹈火的坚定。张孟谈松开手,地图上黑色笔墨细细勾出的城阙之间,布面的褶皱扭曲地横行。他俯下身向赵无恤深深一拜,额头正好落在主君被檀红色下裳包裹的双膝之前。
“国内外的很多人都预言过,智氏不长久了,如果您愿意信我……”
“我知道了。”赵无恤觉得没有说下去的必要,打断张孟谈,把他扶了起来,一面挪动膝盖,离开了光滑单薄的细麻垫子。他站起身,轻轻地说:“我会接受国君的诏令。”
破窗而入的温柔的夕阳之下,张孟谈注视主君离去的背影,觉得他此刻的身姿异常孤独而单薄,一股如暮霭般朦胧的哀愁涌上了他的心头。
赵无恤现在非常信任张孟谈,最近的日子时常让他陪在身边,即使府内的事也与他商量,很多人议论说他恐怕今年之内就要得势,张孟谈心里不在乎。他还不到三十岁,到底逃不过年轻人的毛病,对功名总有点轻蔑和不屑,以为人世间还有更高华的东西。因此,当他一开始接近赵无恤为他准备的陷阱,立刻就沉沦了。张孟谈把赵无恤当做同病相怜的伙伴,俯伏在他的身前时,他觉得自己在世上不是孤独的。
一切源于祭祀那天在宗庙里的对话,赵无恤的态度令他十分意外,他好像是为董安于鸣不平,恐惧着面前的深渊,这使张孟谈对自己的主君产生了好奇,他无法禁止自己窥视他内心的yù_wàng。从这天起,赵无恤就不再单纯是他的主君,张孟谈想方设法地要看清迷雾中的那个人,赵无恤却以守为攻,张开罗网,把他网住了。
赵无恤是个和他一样面临抉择和权衡会感到迷茫的人,一个习惯于用理智压制情感的人,赵无恤的情感比谁都强烈,他的理智也更加冷酷。他不得不为了赵氏的利益而舍弃作为一个人的yù_wàng,正因如此,他无时不刻地破坏着自己的内心,他深深拘束自己。他不是政治的机器,也不是笙歌长春的狂徒,赵无恤还活着,并且从宗庙鲜艳的画栋之下跌跌撞撞地向张孟谈走了来,握住了张孟谈的手,那瘦削颀长的手指,肌骨是冷静的苍白,通过皮肤的温度可以想见内里深红色的灼热的血管是如何细密地纠缠,阴郁的血液遍淌其中。
年轻的张孟谈被这种阴郁的、忍隐的深受压抑的气质牢牢吸引了,在不对外人宣示的内心深处,张孟谈和他的主君已然成为了秘密的共犯,他们背叛了忠于家族和祖先的思想,背叛了作为宗主和家臣坚定的决心,被共同放逐到道德的荒原上——尽管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做。这使张孟谈的行动除了谋生之外也有了别的意义,他想改变赵氏受制的局面,他怀着拯救赵无恤的想法为他出谋划策,他以为完成了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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