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以后,接连几天都是非常晴朗的天气,四野温暖得有些燥热,在滚滚车轮扬起的土黄色烟尘上,天空蓝得如同给蓼蓝泡的水洗过了似的,厚重的云朵在阳光下呈现出纯粹强烈的白,仿佛宝石中的絮状物那样凝定着。晋国的战车驶过空旷的城郊、长势并不良好的农田,靠近了郑国因为连绵不断的战争而被多次破坏,又多次修补,显得颜色斑斓的城郭。一路上并非没有遇到阻拦,只不过士气高涨的晋军一味冲锋、砍杀,犹若锐利的镰刀,将郑国的防线像拆除破旧的藩篱那样瓦解了。
如驷弘所料,按照这个方向,晋军到达的是郑国的桔柣之门,城门之前早就安排了一些守军,却没有设重防,目的是引诱晋军进入伏击圈。等到负责殿后的赵无恤赶来时,交战已经进行过一轮,他看见的是破败的城门和逃走的守城军留下的武器与旗帜,还有停驻在城门前的晋国的军队。攻城的器械陈列一边,许多军官都待在原地,样子却不像是休息。荀瑶在其中,满脸焦躁,大约在等待什么——不过不是赵无恤,赵无恤跳下车子拜见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略略烦躁地向他面上一扫,马上移开了。
今日的状况有点不对劲,荀瑶不需要别人提醒,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从这道诡谲狭长的城门内,透出的是一股死一样的压抑的寂静,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不祥的阴谋的气味。当轻易便摧毁了的城门被打开,这幅景象展露在荀瑶面前,他的心中立即起疑,原本就在前方的目标忽然坠入迷雾之内。
荀瑶不敢马上率领军队通过那道土砖垒成的高大拱门和空无一物的瓮城,去迎接盼待已久的胜利,这样的情况最忌讳轻举妄动。他下令原地驻扎,随即派了手下一位算是可靠的人进入城中打探消息,无论是他进去之后马上仓皇逃出,还是从容地出来汇报,全在荀瑶的预计里——然而他进去之后再也没有出来。日影从一个砖缝偏向另一个砖缝,缓缓地爬走了,大家不安起来,身上发了汗,盔甲里一阵阵地难受,可那人就这么被这道死寂的城门吞噬,宛若一滴水落入夏季炙热的沙子,转瞬蒸发。
荀瑶一个名叫张武的家臣,素来心思和他一样狠毒狡诈,因此很得荀瑶赏识的,此刻也开始沉不住气,用询问的眼神望向主君。荀瑶无动于衷地沉思了一回,向他抬起一只手,示意道有了方法。张武看见主君将眼睛转向赵氏的军队,带着格外冷酷而慎重的神情直起身子,走下战车,一步步走到赵无恤跟前。这时,他的表情又变作了往日那种胁迫性的、虚伪的亲切。
“这么久,我想你也休整好了。”荀瑶微笑地说:“这次一定得胜,你先进城去,占个先机。”
赵无恤微微一愣,警惕地看着他,他一直等在这里,周围人的表现一览无余,以他察言观色的能力,不难猜出荀瑶是想送他去填平郑国的陷阱。
荀瑶素来憎恶赵无恤,觉得他愚不可及,然而如今的对视中,他又开始憎恶他为何不蠢得更彻底一点。
“这不妥。”赵无恤下意识地推脱道:“您……”
“我的意思是命令你做先头部队。”荀瑶不耐烦了,抢先用异常淡漠的声音补充。
赵无恤看见他的样子,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从容应答:“入主敌城之事,从来是主帅在先,岂有官阶在后却强行抢占之理。”他深深一揖:“无恤不才,不敢与您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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