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过起先不欲多说什么,看他如此恣意,忍不住叹道:“您的话实在过分了,您现在正得志,却不知许多事情并非您所能预料。从古至今,晋国灭亡了多少宗族?栾氏和赵氏的光景并不比今天的智氏差,因为主母的谗言轻易便被摧毁;三郤昌盛的时候,晋国没有敢违逆他们的,然而转瞬身死、陈尸于朝堂之中;至于范、中行氏的事情,离今天很近,您应该清楚。您这样侮辱别人家的主君,又不设防备,难道认为自己的命运一定不会像栾、赵、三郤那样吗!”荀瑶不以为意。
赵氏撤出绛都以后,荀瑶立即登门拜访韩虎与魏氏宗主魏驹,同样把国君的命令向他们宣读了,亲密地邀请韩魏两家跟从他讨伐赵氏。但从心里,荀瑶从来没把他们当做同僚或者战友,而将他们看作愚蠢的劳力使用,仿佛智氏的主君愿意驱使他们是他们莫大的荣幸。荀瑶郑重其事地向韩魏两家的主君许诺,赵氏灭亡之后三家共同瓜分赵氏的领土,这个条件异常诱人,韩氏魏氏又是害怕,又是高兴地出兵效力,和他一起来到晋阳城下。实际上,荀瑶只不过是欺骗利用他们,许下一个虚幻的诺言,他对未来已经有了打算,四个卿族中唯一能和他抗衡的赵氏一旦覆灭,韩氏和魏氏哪里能阻挡智氏的大军?荀瑶最终的目的是将整个晋国占为己有,他贪婪的眼光将整个晋国视作他的领土,一分一寸也容不得落到别人手里。
他们砍倒大片芦苇芒草,掘开河堤,将河流改道,在晴朗的日光下看着河水向晋阳流去,从此这个城市没有了安宁。原本平静和缓、滋养生命的晋水,一旦落入荀瑶手中,顷刻间化为寒光粼粼的利刃,当世无可比拟的残忍的武器,流下高坡,带着凌厉凶狠的势头向赵无恤所在的地方奔涌而去。蔚蓝晴空之下,晶莹的水色跳跃闪烁,河流之声欢快激昂而一往无前,在数双恶毒的眼睛的注视中,顷刻间摧毁了千百条性命。
晋阳被淹后的几个月,荀瑶登上高地查看晋阳城内的情况,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其他人也觉得赵氏恐怕要输了,韩魏的主君之前就惧怕他、讨好他,这下对他更加殷勤起来,就差将他提前奉为晋国的主人了。荀瑶乘坐马车出行巡查,魏驹和韩虎竟然执行臣礼,一个为他挽缰驾车,另一个手持弓箭陪坐在他右边,为他保卫安全。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也不过如此,魏驹鞭打着车前的胡马,马蹄轻疾地登上为瞭望所建的高台,风和日丽,视野开阔,远处那座陷入水深火热的痛苦的城市,仿佛一副让人陶醉的画卷般展现在他们面前,荀瑶几乎无需费力想象,面前就出现了赵无恤扭曲憎恨的脸。
浸泡在洪水内的湿淋淋的憎恨又有什么用呢?赵无恤最好再憎恨他一些,那样事情才会变得更有意思。迎面从河边吹来些凉风,在场的几个人都是垂襟绕衽的贵族,魏驹抓紧马鞭,韩虎垂目等待吩咐,他们宽大的衣袖在风里烈烈地响。荀瑶惬意地将身子往马车彩绘的厢壁上靠了靠,那恒久被贪欲驱使的、永远无法餍足的内心居然获得了片刻宁静。然而不过俄顷,更加强烈的欲念又在他内心翻搅起来,赵无恤在他们脚下化为泽国的城市内,正在做些什么呢?实在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天——总会有那一天——到来之际,他出城投降的样子又会如何?或者说,像他那样的人,等不到洪水漫过城墙,便会拔出佩剑自杀了?这倒十足像是赵无恤会做的蠢事。荀瑶低下眼睫,唇边露出说得上是甜蜜的微笑,无论哪种他皆会欣然接受,他非常明白,他从很久以前就明白,除非彻底毁灭赵无恤,将他的一切放在他的车轮底下狠狠碾碎,否则他是永远不会获得平静的。赵氏和赵无恤,是他可爱的敌人,骄纵的养分。
荀瑶心中异常欢愉,瞥了瞥身侧臣子般的韩魏的主君,顺口说:“我今天才知道水能灭亡人的国家,使用起来如此轻松。”他的目光柔和亲切,由于激动染红的脸颊上绽放着鲜艳的不可一世的光彩。见韩虎和魏驹若有所思,默然不语,荀瑶轻快地道:“不是吗?你们两位实在应该清楚,毕竟安邑亦旁边有汾水,平阳城畔有绛水啊。”
安邑是魏氏的都城,平阳是韩氏重邑,荀瑶的话,几分威胁,几分试探,还有几分属于一时飘飘然吐出的真心。眼见韩虎和魏驹的脸色都不大好,用阴沉的眼色互相打量,他哈哈大笑。
这件事情传入两家家臣的耳中,大家一阵毛骨悚然,明白过来——只要屈服荀瑶,甚至把他当做主君看待,就能换得安宁、延续宗族、跟在他后面捞些好处的幻想破灭了。荀瑶不会将任何好处让给别人,赵氏灭亡之后荀瑶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或者说,荀瑶从来没有打算放过他们,他只不过用赵氏的土地当做丰厚的饵,先借韩魏的手除去最大的阻碍,再来收拾无法单独与他对抗的这两家罢了,如同他昔年灭亡仇由之前,用巨大的铜钟诱惑仇由人先为他开路。
一个没有星辰亦没有月色的深夜,张孟谈让人把他放在筐子里,用绳子吊着放下了晋阳城,他全身裹着黑衣,潜入韩魏两家所在的军营求见。两家的主君这几天聚集在一起商议这件事,旦暮相对,异常不安,听到是赵氏的重臣张孟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下令将他请进来。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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