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的心中充满激越昂然甚至能使意志摧毁的快乐和痛苦,但是,在终于到来的关键时刻,复仇的快感的最□□,他竟然撇过了脸去。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做这样一种小小的逃避,他一面吞咽着唾沫,一面瞥过了脸。他与荀瑶之间隔着比晋阳的洪水还深的仇恨,他杀死荀瑶理所应当,可他撇过脸的动作却使自己有点慌乱。荀瑶可能会认为这是最后的伪善,也可能会认为赵无恤对自己的罪恶稍微有点认知,所以不敢看曾经的晋国正卿于这么一个逼仄昏幽之所丧命的场景,无论哪种都不是这样,赵无恤之所以会撇过脸,只是因为他对于又一次毁掉了自己渴望的东西而心生恐惧,他……
“赵无恤。”荀瑶忽然笑着叫道。
赵无恤猝然被这么一叫,下意识地转过脸,望了一下他,就在这一刹那,避无可避的命运被推到了他面前,狠狠撞击他的胸膛。荀瑶站的位置在窗户旁边,几缕夕霞的光线从藤叶的缝隙里漏入,照在他的脸上。刽子手举起寒光闪烁的长刀劈来,荀瑶于淡薄的霞光里朝他露出笑容,这个人四十多岁了,纵使经历过这些日的折磨,生命最后一刹,他微笑的时候,还和进入政坛的第一天一样,还和从赵氏的庭院里向他走来时一样,鲜艳华美的风姿丝毫未曾改毁。紧接着,赵无恤来不及闭上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长刀由后颈斩断了荀瑶的头颅,飞散的鲜血污染了目前的一切。那具尸体倒下了,荀瑶的头颅从映着夕阳的窗下,刚好滚到他脚前。
荀瑶是故意的,他叫赵无恤看他,就是为了让他瞧见这一幕,算一个小小的捉弄,死到临头的报复。荀瑶死了,鲜血宛若光润鲜丽的锦缎,渐渐覆盖了整个地面。赵无恤仍旧呆滞地站着,看着,有一瞬间他想扑倒在满地的鲜血里去,他又想将脚跟前的头颅捡起,或许死去的脸上还有微笑,可他不敢确认,他什么也没做,他转过身子,丢下段规,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他在赵氏的行宫里四处穿行,走着走着,赵无恤倏忽意识到一种彻底的、无法挽回的倒错。
假如是一个幸运的人和他倾慕的对象,那么下场绝不该这样。无论荀瑶,张孟谈,代嬴甚至赵伯鲁……他所期望的一切,最终由这双手毁掉了。他把什么都毁掉了。然而这是注定、是宿命,赵无恤从来没有机会选择,任何人自降生在这恶贯满盈的世界上开始,就再也没有机会选择。他曾经以为荀瑶这样的人能够做人生的主宰,荀瑶甚至可以改变赵无恤的人生,教他疯癫而绝望地在晋阳的淤泥中挣扎,可荀瑶最终做了囚徒,死在他面前,一如神明赐予的朱书竹简上所写,一如姑布子卿在那年冬天看见身负柴篓的赵无恤从赵氏门外走过。
既然赵无恤注定要毁灭荀瑶,得到智氏,那么,姑布子卿是出于怜悯,还是真的瞥见了冥冥之中无可阻拦的天意?抑或是,他的怜悯便是出于天意的驱使,以至于从此展开了鲜血淋漓的人生,定下了到头来两手空空的悲剧?
一路上,赵无恤隐约知道有很多人向他行礼,还大概对他说了些话,放在平时,赵无恤决不会丢下他们一走了之,那和他最讨厌的傲慢的人没有区别。他只管走,完全什么也顾不得,什么话也不愿意听。直到从不晓得哪个方位伸出的一双手抓住了他,他撞在一个人没有向他行礼的人身上。
“主君?”张孟谈看着他的眼睛,关切地问。
赵无恤猛地反应过来,如获大赦,他的神智一下子恢复了,他想起自己要**什么,对,他原本是有主意的,他早就有主意的。他要狠狠地报复荀瑶……绝不因为死了便轻易放过他……
“替我去找一些漆匠……”赵无恤求援似地抓住张孟谈的衣衫,说道:“赵氏……不,晋国的……天下的……无论什么地方的漆匠,只要他们愿意替我做这样一件东西。”
☆、酒葬
“荀瑶这样的人,为他拟何种谥号才妥当呢?”
荀瑶死后,按照贵族们的礼仪,应该给他写一个字的评价,记进史书里。他毕竟是晋国的卿,又是做过执政的人,即使兵败身亡,这件事情同样怠慢不得。按理应该是荀瑶的家臣亲人给他照现有的谥法定谥号,作为一种盖棺定论,总结此人一生的功过荣辱,但智氏已被灭族,谥号的任务便落在了其他三家头上,韩魏自然没有什么兴趣,也懒得掺和这种事情,最后由灭除智氏的主力赵氏负责此事,为荀瑶取一个宗庙里祭祀时使用的称呼,尽管没有什么人会祭祀他。
赵氏中几位有威望的人聚集在一块,商讨要用一个怎样的字来形容荀瑶,由于对智氏的感情较为复杂,他们引经据典,各执一词,说了大半天尚未得出结果,险些争论起来。赵无恤坐在主君的位置上,安静地听,暗自觉得有些好笑,荀瑶即使是死了也叫人头疼。他慢慢翻看赵氏族人们提交上来的备选,里面有美谥亦有恶谥,其中几个是有些道理的。赵无恤自己也在想,他的敌人在他面前微笑地死去,这最后一次将他占为己有的机会该如何利用?是**脆往他头上安一个后世几十代都洗不掉的大恶名,让人们肆意嘲笑,还是直到最后都做个宽宏大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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