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会在第二天就回转。所以他没有候在偏殿的门口,而是在内院的台阶上坐着,无所事事地抬头看着,看着流月城上被矩木枝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这天好冷,昨夜的雨还未下完,冻成了冰渣从天上掉下来,那是他还未见过的景象。
初七从诞生时便带着自己的法术,所以不畏雨雪,但是他此时故意撤开了屏障,让冰雨毫无阻碍地掉到面具上,发出簌簌细响,如沙过隙,如川而逝。
在看什么呢,其实茫茫天穹寂寥无物,他的视线散漫毫无焦聚。但如此便好,若非沈夜驾临,又有什么地方值得投注目光呢。
初七迎望点滴的冰霜,茫茫然也就出了神,那仿佛只是一个经年累月所习惯了的姿势,不想改变。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初七心头突然又是一窒,就是这一瞬间的回神,方才头脑似浮现出了什么句子就这么失落了,再怎么回忆,竟也找不到了。
只如不经意间饮下了一盏艾酒,味苦辛,却又微醺。
沈夜此时已完成大祭司的日常祝祷,从矩木禁地下来,直到脱离了砺罂的感知范围才略微松了些神,向着某个方向眺望了一眼。此处地势颇高,且他目力极好,影影绰绰能看到初七。
沈夜在三个时辰前进入寂静之间时便看过他,丝毫不差,他坐在内院的台阶上看着天,隐约又似是自己这边,他脸上掩盖着面具,视线不明,不知是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还是已然就这么入睡了。
看来他真的是坏掉了。
沈夜缓缓拾阶而下,虽不是刻意,但仍不住地向初七那头望过去。
然而,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凝神看去,在那个方向,空中有一团几不可见的淡淡阴影盘旋着,从地上看去大约也阴云无甚差别,若非是自己借着地形优势多看了几眼,否则也极难发现。
砺罂的耳目么?
沈夜心里冷笑,虽然自己不在初七那里久留,但砺罂对于他时常短暂的失踪只怕还是起了疑心,急于找出他藏匿的地点了吧。
沈夜有神血加持,灵力强横,这些耳目为砺罂的魔气所化,并非本体,故而不敢离他太近,这几个月的时间,也只大体摸出了一个方向,剩下的只能靠它们自己慢慢排查。
那片区域废弃的屋舍宫室甚广,直到今日才接近了初七身处的偏殿。
沈夜居高临下,眼见那团阴影贴近偏殿宫墙,盘踞片刻,便要穿墙窥视,他不得不开始盘算,自己是该在这周边等待伏击,抢在它回禀砺罂之前,将它抹杀掉。
阴影刚探过宫墙,谁知骤然,一道细细的灵力如毒蛇吐信一般击中了它,咬住它狠狠拽了过墙去,魔物顷刻间竟连还手之力也无。
沈夜被宫墙挡了视线,只看到空中隐有魔气被强行撕裂时溢散的黑气,他离得太远,否则当能听到那个魔物凄厉的嘶叫。
方才沈夜也未料到此变,全部注意力只在魔物身上,并未看到初七是如何发难。
此时魔物受创,拼却扯碎了部分身躯,如泥鳅一般扭开数尺,逃入院中。而初七速度比它更快,掌中灵气化刃,从正中刺进,反手一划,将其斩成两段。
他初次对上魔物,经验不足,明显是松懈了一瞬,沈夜失声,“它还未死!”
然而,这句提醒远水不救近火。
困兽犹斗,自是凶狠异常。
魔物炸开一道道黑色电光,一丈之内交错纵横,几乎避无可避。初七未见慌乱,反而双手结咒,身形明明灭灭,似还是有数道攻击穿体而过。
沈夜看得分明,却放下心来,只因初七速度实在太快了,那些电光只是尽数打到他的残影之上。初七定下身形,刀势如行云流水,裹挟灵力击散魔气凝聚。
魔气大部分消散在空气中,几缕残孽不死,形如小团蝙蝠,向着矩木砺罂处逃遁,又被初七追上斩杀大部。他身姿轻捷,跃上墙头,手起射出几点寒星,那些逃离未远的也尽数击杀。
初七蛰伏在高墙上,像一道漆黑的剪影,从柔顺的发丝,到未被面具遮掩的鼻尖和下颌,弓起的脊背和四肢,他的线条都极为优雅漂亮。
沈夜遥望着他,他像一只在镇守家宅的黑猫,四下审视着是否还有漏网之鱼,面具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应是安然镇定,冷漠却没有丝毫杀气的眼眸。不一会儿,他就无声地跳回院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即使外面仍有威胁,他也无法再追击了,因为那已是墙边——是沈夜给他划下的界限。
当年,谢衣虽不是最强的,刀也是用的极漂亮。
他刀诀一抹,意气挥洒,行云流水——虽然这四个字早已是用滥了的,但看过谢衣出刀的人,往往会感叹自己之前其实不知何为真正的“行云流水”。
他的刀法是沈夜教授的,然而刀意截然不同。因为他不够强,用不出沈夜那样的霸气强横。最终对决之时,沈夜只当他在偃术上如臻化境,但叛逃的二十二年中在刀法上却不进反退。
这一招一式,恍如隔世。
沈夜缓步下山的时候,只是在想着,刀法与术法也是一样,唯快不破。谢衣若有初七有这般快如鬼魅的身法,当初,又怎会为自己所擒,以至于此……
沈夜想试一试初七。
当夜,他特意隐藏了行迹,潜入偏殿,初七当然未料到他会突然驾临,亦如寻常时间静静地望着天,呼吸清浅,不知是痴了还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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