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真有大事明台会拍电报来联系,就算还有什么更私人的话可说,也不好叫黎叔带,明诚就只是懒散地看着黎叔屋前屋后地忙活,“如果他问到,就说我们都好。”
“好。”黎叔高高兴兴地继续收东西。
没什么东西好带走,他也把所有家什收拾整齐一一归位,好像自己以后哪天还要回来住。
“你们有什么时候撤离上海的计划吗?”黎叔随口问。
“等哪天不打仗的时候。”明诚也随口答他。
黎叔追问了一句:“你是说打完所有仗?”
明诚顿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黎叔有点惊讶:“难道以后我们跟国民党可能就不打了?”
不大可能。
即使国土正在被外敌侵略,仍没忘了忙着抓紧时间宣布对方是叛徒,同室操戈早就特别熟练,恨不得自己做渔翁看别人都学鹬蚌。似乎在战局终于走出头几年的绝望之后,军队的士气反而降低。
并不是降低,而是过早在为别的战斗蓄积力量。
各种各样的情报在明楼手底下流动,明诚说:“你几乎比所有人都知道得多。”
明楼笑了笑表示至少我知道得也不一定比你多。
他近来更关注国际动向,而情报机关当然长订各国报纸,就是一一扫完也要花不少时间。明诚帮他挑一部分,一边挑一边把挑好的递过去。挑到最后剩上海本地报纸,一整版的周佛海对庆祝收回租界的慷慨演讲。明诚看到标题就要放到完全不用那一边去,明楼已经把那张从他手中抽出来。
“我写的讲稿。”明楼很自满。
明诚劈手把报纸夺回来,拍到不用看的那一堆里面去。
战争仍然继续。
明台拍电报来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但是在明镜去世后第四年的忌日里,居然来了一条特别没有要紧事的,写我想上海。
明楼什么也没有说,明诚代为回他,北平见。
只是出差。
有人翻进宾馆房间时明诚还是第一反应举起枪,然后被踢了手腕,手枪从指间滑落。
“没大没小。”明楼坐在沙发上评价。
明诚放下右手而左手已经保持上了持枪顶着明台额头的动作。
明台欢欢喜喜地无视明诚的枪口朝明楼奔过来,声音不大地嚷着大哥,一边嚷一边从衣兜里掏东西。
明诚无奈地收了枪,在背后苦着脸甩了甩刚才被明台踢过的右手。
明台已经把兜里的照片掏出来了,放到明楼面前,“看,这是我一家人。”
一家三口,其中被抱在怀里的幼小女孩是明楼没见过的,明楼一手从明台这里接了相片,一手虚晃招呼明诚也凑过来看。在这年月,女孩都被养得微胖,看着就是受宠的。
“像你。”明诚说。
明台笑得不见眼睛。
“好福气。”明诚又说。
明楼向上瞥了他一眼。
“你们还好吗?我在外面遇到过一回黎叔,按说我们在外面应该不认识,所以没能好好说几句话。不过他有提你们。就是他没说……”明台看着明楼的脸,语速放慢,“大哥,你头发都白了不少啦。”他又转头看明诚,“嗯,阿诚哥没太变。”
明诚说:“你变了啊。”
明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没有吧。”
明诚笑起来,“我是说,你也长大了。”
明台拍他,“什么话,我长大都多久了。”他所谓长大的时间点不明,明诚没计较也没问,明楼还在认真地看照片。
“送你了。”明台大方地说,“不要和我说什么被人发现不好解释,你什么都藏得好,还藏不好一张照片?总之大哥留着啊。”
明楼拿照片晃了晃,“回苏州去烧给大姐。”
明台的笑容顿时安静下来,似乎想了想,点头,“嗯。但大哥阿诚哥要记得。”
记得我的姓名模样家人。
明台不能久留,要走的时候明楼也起身,虽然最多也就送他两步。明台回头把他和明诚都用力抱住,拥抱的时间和力度都让明诚以为他可能哭了,但放手的时候,明台已经神色如常。
“再见。”明台说。
明楼最后和他握手作别。
清明时候明楼与明诚回苏州扫墓,到明镜坟前已经点着火,那张小小的照片还是扔不进去。
明诚重新开了明台的空坟,让那张照片躺在泥土底下,写着明台名字的坟墓里。
明台的最后一条电报是说他会从北平转移,去另外的城市工作。
一直到过年的时候,都再没有收到过明台发来的只字片语。
明楼在露台上俯视明家空空荡荡的庭院,家里没有仆人,明诚打理宅内家务已经穷心尽力,庭院就只有任其荒废,如今杂草都已经长高,再打球是打不了了。天空则仍与往常一样,月光柔和地洒下来。
明楼说了句过年好,对着虚空之中。
明诚从房间里带了大衣过来给他披上,用大衣环过他的身体之后也没有收回自己的手,连同自己的手臂一起包裹他。
“过年好,阿诚。”明楼又说。
明诚把脸也贴过来,说:“过年好。”
就在那一年年中,日本宣布投降。
伪政府当日便解散。明诚陪明楼去了趟办公室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东西好收,明楼只是想看一看。猜想大楼里可能会有东奔西窜一团混乱的景象,却其实安静,几乎无人。好像一夜之间什么东西死了。
其实是没有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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