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胡说。”夫人转头斥了丫鬟一嘴,而后俯身按住他的手,温声说,“公子莫要惊慌,请公子放心,这座宅子只要还在荻水一天,便总有你的容身之处。”
那人听闻,徒然地张开嘴发出无声嘶吼,神色凄苦,不晓得哪个字戳了他的痛处。
三日后,庭院里的花草一夜之间全数枯萎。复三日,荻水镇爆发瘟疫。首先发病的二人皆是府中家丁,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无奈因镇上人流实在太大,二位家丁又是常年四处走动,无法确定病症的源头。
整个荻水镇乃至整座城中皆人心惶惶。府上的流民病的病,逃的逃,无人顾及。小公子和两位小姐不幸染疾,上吐下泻了几日,喝不下药,近乎奄奄一息。正是这样的时刻,府里却人手四散,夫人只得拖着虚弱的身体亲自照料孩子。
如此持续了近七天,直到最后一个孩子再也无法哭闹着喊疼,慢慢地没了声息,夫人呆愣愣地抱着尚且温热的躯体,吹了一宿的冷风。第二天府里零星的家丁发现夫人身披白绫自绝于儿女棺椁旁,瘦若枯槁,双目不瞑。
她苦苦等待的丈夫没有归来。
待到疫情被控制住,荻水镇早已乱成一片,尸骸遍野。带着疫病的尸身须得以火焚化,方绝除后患。
是以,在一个无月之夜,荻水幸存的百姓个个白纱覆面,手持火把,聚集到公认的疫病源头,一把火将府邸点燃。火势渐烈,木石瓦砾在烈焰中噼里啪啦地灼烧,火光参天,映得黑黪黪的天际红似渗血。
房梁在烈火中轰然俱倒,无比凄厉,仿佛有死去的魂灵在其中嘶号呼喊。府邸外围的百姓或沉默伫立,或低头追思,而后不忍观看,陆续离开。
大火仍在烧天,烈火红光中,徐徐走出一个不人不鬼的身影。那影子瘦得脱形,只堪堪挂住寸缕。他光脚踩在滚烫地面,一步步朝人群走来,火舌半点近不了他的身。
火光映出他的容颜,他灰色的眼瞳中褪去了波澜,如一潭平静的死湖。
“妖、妖怪啊----”
所有场景走马灯似的在沈歆眼前晃过。纵使这座荻水镇的日月更替十分古怪,她也没有闲暇去怀疑,只觉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没能弄清前因后果便仓促地落幕了。
她喃喃着:“才不是妖怪啊,明明是……”
肩头忽而被什么轻盈的东西拍了一下,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替她起名字的老者拿了把大蒲扇,笑眯眯地竖了根食指在嘴唇前面。
“啊,您好呀。”方才的烧天大火仍清晰地留存在她眼中,她不禁有些疑惑,用力地眨眨眼,再拿手背抹了抹眼睛,“您怎么,突然就变老了呀?”
老者长袖一摆,“不过是一副皮相罢了。”
她心里默念:皮相也很重要的,他们修人身的妖怪谁不想要一副好看的皮囊呢?
但也仅是想想而已,这话她是断然不敢说出口的----正如她更加问不出为什么他突然又能说话了,还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于是她晃晃脑袋,把杂念丢掉,乖巧地立在他身旁。
身旁的景致飞速更迭。河对岸房子拆了又建,搬进了新的人家,细窄的河流上搭起了石桥,砌桥的石砖上又爬满了青苔……
沈歆刚想询问,忽然有个着布衣的姑娘从眼前嬉笑着跑过眼前,那笑声清冽透亮,如汩汩溪流,身旁老者的目光追随她移落至桥头。她手中捏了朵含苞的白花,朝一个方向大幅挥舞,高喊:“爹爹,我等不及啦,要去见他!”
她轻快地跳上乌篷船,船家压低帽檐,吆喝一声,摇桨行船。
“这是……方才的夫人吗”
老者但笑不语,遥遥望着小船消失在河道转角,天色再度昏暗,月上柳梢,水面船行不绝。而后日升月落,初升的朝阳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给两岸的白墙黑瓦镀上了一层温柔而谦逊的红。
这头的乌篷船消失了,小石桥上爬满青苔的砖块被搬走,河流也被黄沙填埋,铺做青石板路。天空下起了绵密的雨,细雨打湿的青石板路映出天空的颜色,有位姑娘从路尽头跑来,她穿着破旧的陈衣,仅用荷叶避雨,怀里抱着一条黑白间色的狗。她急切地敲遍了整条街上人家的门,哭着求门里的人救救她的狗。她摔倒数次,终无人应,伏在滂沱大雨中无助地哭喊。
一人缓缓踏雾而来,轻声降落在她面前,道:“姑娘,可否让我看看你的狗?”
姑娘颤抖着手揭开小狗面上蒙着的荷叶,哽咽道:“小哈已经……”
“非也,你再看清楚些。”
她抹着眼泪低头细瞧,倏然听闻一声微弱的“汪”,小哈在她怀里睁开眼,鼻尖上顶着一朵盛开的白兰。她大喜过望,连忙抬头言谢,可哪里还有方才那人的身影。
后来,抱着狗的姑娘也消失了,荻水老街也不复当年繁华,风卷起落叶,跌入路旁乞丐的一只碎碗里。小乞丐蜷缩在潮湿的墙根,小脸煞白。她不停地乞求偶然路过的行人施舍她一口饭食,却无人停下步伐。
过了许久,寂静的街头响起一声狗吠。一只黑白间色的狗扑到她跟前,亲昵地舔了舔她的脸。她茫然地任小狗舔去脸上的泪痕,抚着它的脑袋问:“世间竟有这般花色的小狗这里讨不到东西的,你去别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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