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义父待我极好,这辈子,大概没有其他人待我像他那样好了。但他的疯病越来越厉害,发作起来不但将我带去极危险处,有几次还让我受了伤,终于被我兄长发现,他们为此打了一架
“那时我负伤在床,待察觉不对,赶到现场时,我义父只剩一口气了,他对我说:‘儿子,你别哭啊,你义父是个好样的,你大哥也是个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终在我怀里阖眼。我兄长命人厚葬了他。
“我想,他是明知打不过我兄长,想了结在他手里,才约了这场比斗的。否则他真想要跑,我兄长未必能杀我义父。”
贝云瑚轻声道:“他是怕自己忍不住又去找你,然而疯病发作起来,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罢?”
独孤寂闭目微笑,眼角却淌下液渍。“‘刀皇’武登庸告诉我,确是绝学,其心诀几乎能推动世上一切外功,但从运气的理路上看,对心性极为不利。他是我平生所识最正直的人,我相信他说的话。”
贝云瑚道:“但你没法不练,对罢?那是你怀念元拔山前辈的方法。他的死你可以无怨,却决计不能无悔无憾。就算这门武功有什么不利心性的地方,但练功本就是修持,总不能把一切都推给功法,你想做个怎么样的人,自然便成为什么样的人,对不?”
独孤寂微微一笑。
“义父若在,定然欢喜你的,丑丫头。”
贝云瑚本来想说“我要他欢喜做甚”,话到嘴边有些不忍,索性闭口。又听独孤寂道:“我这辈子所做诸多浑事,是我任性妄为,不思前想后,不管他人死活,说穿了就是王八蛋,但那并不是疯,我清楚得很。”
少女忍笑抿嘴。“……你倒是个明白人。”
“直到与旷无象交手。”独孤寂转过头来,正色道:
“你那僵尸样的风云峡师伯,以为他被锤子搞疯了,我却有不同的见解。旷无象一身武功,俱来自,其抡锤挥击的手法,更不是什么奇门兵刃的路数,而是我义父所创的独门重手法,名叫——这路掌法断肢残体如巨刃,化入兵器亦无不可,等闲不易辨认。
“若非我俩内功同源,最初对撞的劲力,决计不能被化消得如此彻底,那时我便起了疑心;而我传授小燕儿的手法,脱胎自,所以他才对那一下的反应特别大。我义父四海为家,时疯时醒,一时兴起授人武艺也不奇怪,只是料不到他收徒居然收到了龙庭山里,于堂堂东海武宗内插旗添乱,令人啼笑皆非。”
贝云瑚闻言一惊,恍然大悟:“所以你在绳桥前吟的诗——”
“那是我义父的口头禅。小时候听着听着也就背了起来,否则你家十七爷一见书册就头疼,哪读过什么诗?能震慑住旷无象那厮,也算印证了我的猜想。”独孤寂缓缓撑坐起来,背靠树干,闭目吟哦:
“五府辟书,四海无闻,江山几人欲经纶?草戚离群,孤帆潮信,渺渺川途若不分。”
贝云瑚读过的诗书不多,这几句韵文不讲形制格律,连“诗”都称不上,然而听来却有一股苍茫凄恻之感,仿佛能想见其人披头散发,儒服破烂,倒拖着金装斧钺踽踽独行,身影逐渐消失在灰茫茫的天地间……忽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恶斧”元拔山前辈生出莫名的亲近,或许独孤寂说得没错,若有机会相识,她俩真能成为一对忘年交也未可知。
独孤寂睁开眼,定定望着她。
“我在想,会不会一直以来,都是我想错了,世人对我的看法才是对的?我义父是不世出的奇才,旷无象也是不世出的奇才,但他们最后都发疯了。小叶练不成的,不仅仅是他想像力贫弱,更因为他心中有许多顾忌,受到诸多束缚,譬如情感,譬如理智,所以他是好人。
“但我不是。我并不是意志薄弱、任人唆使,才做了那些混蛋事,我是天生如此。是不是奇才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练成了,我能在脑海里想像出敌人的各种死法,光怪陆离,奇想天外。所以我爹才讨厌我,他知道他生了头怪物,天生就是疯的;所以我才让兄长、萧先生如此失望,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这里——”点了点额际,咧嘴一笑,眼泪却扑簌簌落个不停:
“同你们不一样。义父、旷无象……才是我真正的样子,我该和他们一样,最后……通通变成那样。”
贝云瑚看着他像孩子般哭泣,从错愕、惊慌到恢复平静,似乎想通了什么,轻声道:“在客栈那个清早,就是梁姑娘听见我们说话,跑出去那回,你是不是觉得被我说中心事,像是一直以为掩藏得很好的某个地方,突然被人家掀开似的,又惊又怒,才把墙给打了个对穿?”
独孤寂愕然抬头。
“我没有他心通的本领。我说的,其实是我自己。”迎着他迷惑的眼神,贝云瑚盈盈笑道:“我不懂,或许如你所说,这是一门非怪物不能练成的武功。你练成了,应该天生就是怪物。”
独孤寂噗哧一声笑出来。
“喂,损我还是安慰我,你倒先拿个主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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