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桥有些惊讶,御台所很久没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让人备下了。就等你回来一起吃,时候正好,还是热的。”
火钵边搁着只黑漆食台,端端正正放着外涂黑内涂朱的托盘,边缘饰着葵纹和菊纹莳绘,正是御台所专用的。
托盘里放着两只黑漆莳绘碗,碗下垫着绀地染葵纹的袱纱。广桥有些不安,赶紧伏下身,急急地说:“广桥不敢与御台所大人同食。”
“在滨御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来到大奥后……什么都变了。”御台所悠悠叹了口气。
“广桥在滨御殿时不知规矩,实在罪该万死。”
世易时移,万事不同了。在滨御殿,她们像是同被流放到江户的落难女子,时时在一处。规矩什么的都不太在意,一起怀念京里,一起笑话江户粗鄙。可如今不同了,事事都要小心,有无数眼睛看着。
“算我赏你的,就不算同食了。”见她坚不肯受,御台所妥协了。
广桥又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膝行上前,把莳绘碗捧在手里。这善哉煮得极好,混了砂糖的赤褐汤汁有滟滟的光泽,雪白团子和年糕顶着豆泥,在碗里载浮载沉。
“广桥谢御台所大人赏。不敢在御台所大人面前进食,请允许广桥回去用。”
御台所点了点头,有些忧伤地看着莳绘碗,善哉还是滚烫的,袅袅飘出稀薄的蒸汽。大奥做得出和京里、和滨御殿一样的善哉,可吃善哉的人却不一样了。广桥可以和伦子女王一起吃,却不能和御台所一起。
人还是同样的人。依然是长中带圆的脸,长而媚的眼,眼角上扬,似乎扫到鬓角去。广桥的长相算是妩媚的,和她的气质有些冲突。御台所惊异地发现,广桥的样子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岁月格外优柔,竟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广桥今年二十八岁了,比御台所大四岁。
有短暂的寂静。好在两人相识十四年,就算不说话,也不会尴尬。广桥默默地望着火钵边的托盘,上面还剩一只碗,孤零零地立着,不知怎么的,看着有些悲哀。她突然想到了将军家治——不知御台所有没有给他留一碗善哉呢?
傍晚御锭口没有来通告,将军家治今晚不会来了。黑书院也有开镜式,他忙了一日,也该累了吧。
广桥陡然一惊。她是跟随御台所的御年寄,将军家治的事,中奥有田沼意次,大奥有松岛,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今日是怎么了。也许也是累了吧,休息一晚就好了。
镜饼已经吃完,门松也已撤去,正月的气息慢慢淡了,一切又恢复了常态。
已是二月初,突然降下一场大雪,江户成了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大雪从昨晚开始下,直到今日正午,还是搓绵扯絮,没有停的意思。
德川治济在文几前呆坐,手边放着四季草花砚箱,光亮的黑漆底,金粉洒出竹、椿、梅等四季花草纹样,做工精巧。这是父亲给他的,他常取出赏玩。最近心绪不宁,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方才取出一册古今和歌集,翻了几页,只觉得刺心。生离死别多悲痛,在和歌里都是淡淡的,似乎只是寻常,和花开又落没什么区别。也许是他修为不到,也许是见识尚浅,读不出字里行间的心碎,他读来读去,只觉得歌人们全无心肝。
两个月前,德川治济和阿富第一次见面,在梅屋。他原对阿富充满成见,可一见之后,所有成见化为乌有,像是春日下的桃花雪,太阳一出,转眼融得干净,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阿富是美人,但美人他不是没见过,父亲是德川家第一fēng_liú人,别说侧室,连女中都是千挑万选来的。他从小见惯了,眼光也挑剔,女子脸上有什么瑕疵,一眼就看得分明。单论容貌,阿富也没美到惊心动魄的程度,但她身上有种天真洁净的气质,让他忍不住被深深吸引。
阿富虽是伊贺者出身,也许很单纯,谁知道呢,也许她就是个异类。德川治济回忆起那日在梅屋的事,突然口干舌燥起来。阿富含羞带怯的样子似乎就在眼前,默默不语,小脸羞得通红。他温柔地吻她,她凝视他,眼里有信任的光。他热血沸腾,用尽全部自制力,才能保持动作轻柔,他不愿伤了她。
当晚父亲派的轿辇按时到了,德川治济不得不回去,阿富也要回大奥去。想起她在大奥,嫉妒与不安在噬咬他的心。大奥是将军私宅,大奥的成百上千女子都是将军的。只要将军想,人人都要乖乖听命,进入侍寝的御小座敷。
父亲以前说过,将军家治不会喜欢阿富那样的女子。他不信。天下哪有那样的男子?谁会不喜欢她?每一日他都在不安里度过,生怕传来消息,说阿富被将军家治收为侧室。他从未那么恨一个人,如果将军家治在面前,他真会不顾一切杀了他。
德川治济想求父亲把阿富接出来,他现在就想和她在一起。虽然不能做正室,她会是他最爱的侧室。
想到这里,德川治济的心顿时轻快起来,像荒野夜行的旅人终于望见远处一点灯光。也许父亲会痛快地答应呢,毕竟——毕竟他是父亲的长男,是一桥家未来的继承人。长男地位不一般,父亲肯定会认真考虑他的要求。
想到这里,德川治济觉得说不出的痛快。侧头望向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安静地落下,地下已积了厚厚一层。在他记忆里,江户似乎从没下过那么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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