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晏琛抬起头,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桓城,你去了夷南,真的还会回来吗?”
陆桓城一下子被问懵了:“阿琛?”
晏琛的神情很古怪,陆桓城看在眼里,突然感到周身发冷。
“不会回来了,所以才不肯带我走,是不是?”晏琛把怀里的褥子揉紧了些,嗓音轻飘飘的,眼神一片空荡,“你把我扔在这儿,骗我等你,我就一个人守着门,黑灯瞎火地等,等一个月,等一年,等到死,你也不肯回来看一眼……桓城,我这么喜欢你,你能不能……别作践我了……”
陆桓城猛地反应过来,扑上去按住晏琛的双肩,逼他与自己四目相对,厉声道:“阿琛,你看着我,醒一醒!”
“桓城……”
“你在想什么?!这座宅子,陆家世世代代住了三百年,我的根基在这里,母亲、孩子和你都在这里,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晏琛闻言怔了怔,空茫无神的眼睛扑闪两下,恢复了一线清明。
他有些惊惶,双臂抱着那床柔软的褥子,低头道:“桓城,你别介意,我,我不该说那些胡话……夷南离阆州有点远,你早些去,也记得早些回来……我听你的话,安心在家等着,给你养孩子……”
他努力朝陆桓城笑了笑,淡淡的,像不经意间抽动了唇角——没关系,才分开半年,也许运气好的话……他不会真的疯掉。
然而心跳却越来越快了,嘭咚嘭咚,一声声鼓噪得让耳膜疼痛。
陆桓城不知道的是,自从五年前那场风波过后,晏琛一直没能真正安宁下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何况是死过一回的教训。
晏琛患得患失,总怕陆桓城又一次去而不返,也开始惧怕分离,因为再短的分离都意味着等待。发展到后来,他甚至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在藕花小苑里心无波澜地等陆桓城归家。
清早陆桓城起床,哪怕最轻的声响也会惊醒枕边人。
晏琛睫羽微颤,虚闭着眼睛,偷听他更衣洗漱的动静。不一会儿,房门开启又关闭,传来极轻的一声“咔哒”,心脏跟着一沉,便知道新一日难熬的等待开始了。
夜晚陆桓城回到家里,晏琛总能第一时间听见他的脚步声,双眸一瞬亮起,飞快地搁下手中书卷,连外衫都来不及披好便出门迎接。卧榻旁永远摆着一壶茉莉香片,一碟槐花酥糕,小间里永远备着沐浴用的热汤与皂角,连晏琛自己的身子……也收拾得清清爽爽,任他予取予求。
有时候陆桓城赴宴晚归,披星戴月拖到子时,藕花小苑的窗户依然是亮的。
晏琛一直等着他。
等他回来,踏实地睡在身边,才好做一场安宁的美梦。
陆桓城同样不知道,只要他一出门,强烈的焦虑就会在晏琛心间徘徊。
正午时分,艳阳移过头顶,焦虑会变得浓一些。寂聊的午后,日头再向西移,焦虑会变得更浓。待到傍晚暮色四合,小苑门口仍然空无一人,晏琛静静地盼着,抬头望见那片铺满云霞的赤色天空,突然就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胡思乱想的念头是蒿草,在他荒芜的心田里一丛接一丛地疯长。
他想,陆桓城或许不会回来了,又或许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回来过。这座藕花小苑只是一样粗制滥造的赝品,不是他们真正的家,更不在阆州城内。他还被囚禁在穷山恶水的杉林里,依赖着旖旎的幻觉而活,整整五年,始终做着同一个循环往复的梦。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
春去秋来,他总在等同一个人,那个人却不来接他。
陆霖在身边时,晏琛还能保持七八分清醒,可陆霖一旦若去了别处,晏琛独自一人站在小苑里,恍惚间便会看到无数灰白的杉枝伸出墙沿,在头顶交错成一张遮天蔽日的枝网。涸土填满荷塘,屋檐悬起蛛丝,砖瓦破陋,旧褥酸臭,猎猎大风吹破了俗艳的窗纸,也吹得脸颊刀割般疼痛。
一层又一层浓重的寒意与s-hi气盖下来,钻进骨缝深处,让他冷得牙齿打战、手脚冰凉。
嗓子眼里诡异的干渴突如其来,他必须喝很多水,喝到吐出来,才能缓解那火烧似的裂痛。
晏琛知道自己大约是病了,病得不轻,可他不敢告诉陆桓城。
怕扰乱来之不易的宁静生活,更怕陆桓城引咎自责。
便只能在陆桓城归家时紧紧抱住他,让男人熟悉的味道安抚自己,然后借着那一点儿可怜的抚慰,熬过第二天新一轮心如灼烧的等待。
晏琛不知道这病症还会持续多久。
或许一年,或许两年……或许未来的某一天,悄悄地就痊愈了。
可是现在,他一天也离不开陆桓城。
如果陆桓城一定要走,他就别无选择,只能躲进竹子里,昏昏沉沉地睡上大半年,直到陆桓城从夷南归来。
他这般落魄,连孩子也无法亲自照顾。
晏琛悲戚而绝望地看着陆桓城,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桓城,你让我跟着你吧,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不要笋了,等明年……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不出远门了,我们再种笋……”
不要紧的。
时光还很从容,不必急于一时,只要你与我仍在一起,什么都可以慢慢来。
“阿琛……”
陆桓城在他眼中看见了一层薄如纸、韧如丝的执念,那样薄,再多一句劝说就会破裂,又那样韧,仿佛就算疼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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