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希音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小时候每每做噩梦惊醒啼哭,太祖母都会紧紧搂着她,念念叨叨的叮嘱她,“音音不怕,你小孩儿火头高,梦到鬼是常有的,没事,就算吃了鬼给你的饭也没事。
就是要记得,吃之前一定看仔细了,要是鬼给你吃的饭是白米饭,就放心的吃,要是那米饭是黑的,音音,你可千万不能吃,吃了魂儿就会被鬼给勾走,去阴间吃黑米饭了,音音要记得,记得啊,千万不能忘了……”
她小时候因为身子弱,总是会做噩梦,噩梦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鬼怪,总是会吓得她半夜啼哭不止。
不过就是在做噩梦时,她心底里也明白一醒来就没事了,一醒来她就会发现自己还在太祖母丰腴温暖的怀抱中,一醒来就会有太祖母用温软绵长的吴侬软语絮絮叨叨的安慰她不要怕。
太祖母早已过世多年,而在她过世前,她也有很多年没见过她,甚至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而如今,她梦境中形形色色的鬼怪都让位给了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个鬼。
那个人活着的时候,人人闻风丧胆,做了鬼,似乎连那些凶神恶煞的鬼怪也都怕他,有了他在,便连她的梦境也不敢入了。
这段时日,她总是能梦到他坐在她床边,端着她用惯的水印梅枝的甜白瓷小碗,拿着同一花色的瓷勺,瓷勺舀起的饭粒,饱满圆润,粒粒漆黑,如最上等的黑曜石。
他的神色一惯的清冷,声音也如他的人一般清冷,说话却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对她说,“音音,吃点东西,病才好的快”。
他叫“音音”时,语调和节奏都很奇怪,听起来很像“言言”又不太像,又或者是“言言”和“音音”之间的音,她曾问过他,他说,那是他母亲家乡的方言,在他母亲的家乡,“音音”二字就是那样的音调。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他用那般奇怪的音调叫她“音音”了,乍一听竟莫名有了丝丝缕缕的失落,她想抬头看看他,却又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他已经死了,变成鬼了!
他活着的时候,京中人人赞他容色风仪,死的时候,模样却着实不大好看,变成鬼后,估计就更不好看了。
仇希音一点都不想看到丑鬼,更何况那个丑鬼还是他,于是反倒更深的低下头去。
这一低头,她目光便完全被他左手端着的碗中黑漆漆的米粒占据,黑漆漆的米粒衬着那能照光见影的薄胎白瓷小碗,竟是奇异的和谐而美丽。
太祖母梵唱般的叮嘱声再次在耳边回响,“……要是那米饭是黑的,音音,你可千万不能吃,吃了魂儿就会被鬼给勾走,去阴间去吃黑米饭了,音音要记得,记得啊,千万不能忘了……”
平地一股寒风起拂,碧纱橱月洞门的水精帘叮咚作响。
她移开眼睛看去,晶莹剔透的水精宛如漫天雨帘飘拂而下,她不喜欢雨,更不喜欢这种叮叮咚咚的繁杂声。
她记得她是和他说过的,可现在,他却依旧在她碧纱橱上挂了一幅水精帘,可见他们哄她说他对她好,到底也只是如她所想的,看似另眼相待,其实根本没有往心里头去。
她想到这不由苦笑,他都来索她的命了,她还指望他能记得她不喜欢水精的帘子?
索命——
她的意识迷糊起来,索命?他来向她索命?可,他不是她害死的啊!
虽然,自小舅舅死后,她无时无刻想的都是毒死他,毒死那个与她十三年夫妻的所谓良人,但她根本没找到机会,他看她看的极紧,她甚至都没找到毒死自己的机会,又岂能找到毒死他的机会?
不对——
她越发的迷糊了起来,眼前瓷白的小碗中漆黑米粒慢慢幻化做他口中大口大口喷涌而出的乌血。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仇希音努力想了半天,才在模糊的意识中捞出了零星的片段。
“别怕——”他一边吐着血一边说道,好像还噙了丝笑意,他平日极少会笑,她记得很清楚。
“别怕,中毒死么,死前大抵都是这个样子,你这三年来将整个大萧的医书都看遍了,这一点总是知道的……”
他以为是她下毒害死了他!
仇希音想到这不知怎的就低低笑了两声,宁慎之啊宁慎之,亏你自负手腕翻天,城府深沉,将一切尽掌于手心,临死却弄错了害你的人!
“仇希音!仇希音!”宁慎之像是知晓了她在嘲笑他,含着笑的面容蓦地一厉,声音也随之狠厉起来,“仇希音!仇希音!”
随着他的厉喝声,他原本端着瓷碗的双手落到了她肩膀上狠命的摇搡着她,她却没有听到瓷碗落地的声音。
“仇希音!仇希音!仇希音!”
仇希音艰难睁开眼睛,仇不恃美艳的脸蛋逐渐清晰,她长长吐了口浊气,一颗心兀自还因为刚刚的噩梦悸动不休。
仇不恃见她醒了,这才放开摇搡她的双手,努力柔和了脸上胜券在握的得意笑容,温柔扶着她坐了起来,拿了个迎枕垫在她身后。
她这个双胞妹妹虽时时与她争锋,却总是下意识的模仿她的一言一行,比如此时她明明得意又嚣张,约莫是来向她示威的,却偏偏努力装作矜持清雅又怜悯的朝她笑,她都替她觉着累。
“三姐姐,来,吃药”。
仇不恃坐在她床头的锦凳上,从赖嬷嬷手中接过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老远的,仇希音就闻到了藏红花那微苦的特殊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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