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禄抬眼看向已经完全没入九宵台庑顶的夕阳,眼睛被灿烂的霞光刺得微微咪起。
她站在议事厅外,已经大半个下昼,腿脚是疲累的,心情是复杂的,兴奋与忐忑交替着,但神色却是一直平静的,仿佛对正在殿室里展开那场讨论毫不关注,结果如何对她而言都无足重轻。
她刚才已经看见了蜀王的离去,从那张依然俊美的面容上,短促的一眼是看不清任何喜怒的,这一刻她特别想念柳十一娘,因为如果她在,或许就能分析出一些事态发展,那么她便不用站在这里提心吊胆了。
有那么一刻,阿禄的神思有些浮离。
她想起她的童年,父母也是将她奉为掌珠的,可如今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包括父母的容颜,只记得被送入宫廷前,父亲的谆谆教导,她知道了有个一直在深宫为宦的世父,她知道了全家人的性命,以及富裕生活,都是拜小崔后所赐。
她也知道了父亲担负的使命,知道了自己的人生,也都将为这个使命奉献。
这不由她选择,因为领受的恩情太重,父亲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八个字,一直深深烙印在她的脑子里。
可是有一段时间她深深迷惘过,因为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具有意义,而随着年龄逐渐增长,越加深刻地认识到宫廷里的险象环生,这样的迷惑也越积越重,有很长的日子,她几乎是在麻木地奉行使命。
甚至于惶恐。
她并非担忧自己的生死,她担忧的是她与家人效忠的晋王殿下,拼尽全力也无法挣扎出锦绣牢笼,他们的力量似乎太单薄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恶毒女人,微笑着伸出一根指头来,就是他们的灭顶之灾。
她一度以为这样的恐惧,漫长而无尽头。
直至太后赐婚前,柳十一娘离宫返家,与她短暂话别时,似乎洞悉了她的孤单无助,微笑着说:“你要相信。”
相信什么并未细说,但阿禄便从那样清浅的笑容与简短的言语里,获得了力量。
毛维谏言太后任命蜀王为太原牧,这一件仿佛突然发生的事件,让阿禄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希望,太原府,可是晋王的封地呀,也许这便是十一娘让她相信的事,他们的力量决不薄弱,他们一直在朝向曙光前进,他们付出的一切,不是徒劳无功,晋王终于有望摆脱桎梏,有朝一日,待殿下再归长安,已是天翻地覆,不会有人再能威胁殿下的生死,胆颤心惊者,换作眼下仿若天下在握的那个妇人。
阿禄再一次看向那片灿烂的霞光,微微露出笑容。
忽而又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阿禄顿时绷紧了神经,所有浮想都终止于侧身之际,她看见高玉祥神色肃然地行出。
“阿禄,快些入内。”匆匆交待一句,高玉祥便要抬脚。
“可是太后正在诏见外臣……”
太后与外臣议政,多数情况下是不允宫人近前耳闻的。
“太后有令,我得立即安排,里头没人候令大是不妥,除你之外,还有谁更合适?”高玉祥不似窦辅安那般不苟言笑,对于太后信重的宫人还是极为和气的,这时耐着性子安慰:“不要紧,你就站在垂帘一角,暗暗关注着些也就是了,我只是走开一阵子,须臾便回来了,只是防备着太后万一有什么嘱令,没个人通传下去。”
高玉祥只以为阿禄是担心在这关头一个不慎便会触怒太后,篷莱殿这些宫人,都知道太后看似慈和,心浮气躁时却极易大动肝火,至于要秘……里头正在商议之事也不算什么机要,不需对阿禄设防。
他说完便不敢再耽搁,快步离开。
阿禄只觉心跳急促,她似乎要见证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了。
深深吸一口气,才放轻脚步入内,一直往东侧走,直到听见了人语,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垂帘一侧。
帘挡由金钩挽束,从这个角度看进去,上座的妇人紧蹙着眉头,底下是几大相国跽坐,因是背对着,看不见神色,而除了政事堂的重臣外,两侧小案后,贺湛与徐修能正奋笔疾书,不知是在草拟诏书,抑或记录议文。
说话的人是元相国,他的话让阿禄心惊肉跳。
竟然……怎么是元相国谏言让晋王赴藩?
“臣以为,太原虽属晋王藩地,然而晋王一贯不事军政,怎能担当重责?”——反对之人,却是灵沼公王淮准。
阿禄忍不住看向太后,还是紧蹙着眉头,眼睛里一片深不可测的黯沉。
元得志并没与王淮准据理力争,谢饶平与韦元平保持敛默,殿室里一时陷入沉寂。
阿禄的耳畔却似有擂鼓阵阵,她知道那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以至于她险些忽视了太后的话,说今日议事暂且到此,挥手让重臣告退,却单独留下了两个起居舍人,又嘱令宫人掌灯。
虽然西天霞光灿烂,却照不进这幽深的殿堂,靠东侧,光线已经有些晦暗了。
阿禄掐了掐掌心,才让自己心跳略减,传令宫婢掌灯,又示意闲人退避,但她依然还是站在帘挡处。
她听见太后在问贺、徐二人:“你俩如何看待?”
阿禄的心又悬了起来,贺十四郎,一定会支持殿下赴藩,一定会!
可是抢先开口的却是徐修能,他毫不犹豫驳斥元相国的谏言,支持毛维的谏策,他竟然指斥晋王殿下无德无能,若任用晋王为太原牧,无疑误国误民。
贺舍人却一直缄默,直到被太后再度点名要求抒表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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