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了几番,上前谏言道:“陛……三爷,金银不留也就罢了,这粮草是不是还要留下一些为好?”
穆崇玉摇了摇头,坚定的神情没有一丝改变:“假若我们留下这些粮草,又与搜刮百姓的徐立辉有何差别?还是说,沈将军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自觉与真正抢人钱粮的土匪无异了?”
他尾音轻飘飘的,并不带半点严词厉色,却立即让沈青冒出了一身冷汗。
“末将不敢。”沈青膝盖不由一软,两腿下意识地一颤,就要跪下请罪,却硬生生地在穆崇玉眼神的警示下克制住了,晃晃悠悠地站在原地。
“嘁,我们本来不就是土匪么!”有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更对穆崇玉口中的言辞和沈青的大惊小怪感到忿忿。
真不明白这穆崇玉究竟有什么值得那几个人小心事奉的,不就是美色惊人么?那也犯不着跟侍奉皇帝似的啊。此人在心中腹诽。
也是,他们这些小啰啰跟穆崇玉接触不深,忌惮他怕他也只是因为穆崇玉定下的严明军纪,以及他身边那些身手高强、气势慑人的高手们,对于穆崇玉本人则不见得有多么尊敬。
此话立即引起了鹰头寨一众人等的附和和嘀咕,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去劫贫苦百姓是一回事,放着到手的战利品不要,丢给别人又是另一回事。就算他们被穆崇玉定下的一套军纪刑罚震慑,此时利诱在前,也依旧不能不动心。
穆崇玉将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众人的中间。
“你们都认为,这些粮草应该归自己所得?”他声音不大,却沉稳有力,清清楚楚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厅堂内静默了片刻,然后便有人喊道:“没错!我们自己打来的东西,为什么要给别人?”
“自己打来的东西?”穆崇玉不怒反笑,一丝凉凉的笑意慢慢爬上他发白的薄唇:“不错,这些粮草是你们打来的,可若没有种粮之人,诸位又从何处去‘打来’这些粮草?难道诸位想说,那些农民,那些白发苍苍如同诸位父母一般的农民,那些孤苦无依守在家中的农妇,自力更生辛苦耕耘而产的粮食,合该被徐立辉这种魑魅禄蠡搜刮,又合该被诸位这些山中大王打劫而来?就因为诸位能手操强弓,剑斩仇敌,而那些平民百姓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便只能任人宰割?”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穆崇玉冷笑一声,忽而一顿,面色一沉,声调微微一抖,道:“若说有,也只有如同北渝那般穷兵黩武的□□者,才会如此不堪。穆三虽落魄,却也决计不愿和北渝暴君为伍。”
“我相信,诸位理应也同在下一样吧。”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忽而轻柔了几分,停顿半晌,将视线投注到诸人神态之上。
众人一片恻然,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垂了眉目,有些不甘不愿地噤声不语。
其实穆崇玉所说的道理,他们又何尝不知,何尝不晓?奈何眼下自身难保,好好地过日子都难,又哪里有功夫去操心别人?他们又不是庙里的菩萨……
只一点,穆崇玉却是让他们难以反驳,那便是他们在场诸人,没有一个,不对北渝朝廷恨之入骨的。
若不是当年北渝朝廷的蛮横行径,他们也不至于今日流落成山中土匪。
穆崇玉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心下思绪也不禁有些沉重,当日所见的惨烈景象又浮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缓了缓,才徐徐开口道:“我并非要让诸位学那寺中愚僧,尽去做那些行善积德之事,只是为今身在乱世,愈是泥沙俱下,愈是处境艰难,愈不可失了做人做事之志。今日我若将那一百车粮草留下,我与各位自当可解彼时燃眉之急,然而今时困境可破,那么来日呢?来年呢?见了意外之财便想伸手去取,既与不仁不义之北渝、徐立辉之流者无异,更是自堕其志——难道诸位想一辈子躲在黑云山里做抢人钱财、搜刮民脂的土匪?北渝不仁,逼得各位上了梁山,落草为寇,徐立辉不仁,逼得百姓钱粮一空,度日艰难。诸位也曾与田间的贫民有一样的遭遇,却非但不与百姓同病相怜,反而助纣为虐,往昔襄助徐立辉之流掠夺民脂,今昔亦想要横刀夺财,可若将来那些百姓也同样被逼的走投无路,落草为寇,天下人都被逼得家破人亡,起义梁山,又该当如何?”
“乱世茫茫,烧杀抢掠似乎从未终止,也许诸位早已对世态人心大失所望,再无期待,可若是我们自己首先放下了善恶,放弃了这做人做事之志,胡搅蛮缠,沉醉梦里,又焉能奢望世事之太平,天下之大定?又焉能重温妻女儿童之乐,重享椿萱并茂之恩?事在人为,志起人心。穆三相信,我与各位若不失了这做人做事之志,即便今日犹在困境,度日为艰,又有何惧?”
穆崇玉说这话时,那素来温文谦和的俊美面孔此时竟然坚定若冰霜,又恍惚冷清似寒月,光晖淡淡,让人移不开视线。
厅堂里落针可闻。青年掷地有声的话语一时远如天边的惊雷,轰轰作响,一时犹如投入水面的石子,在众人心头泛起阵阵涟漪,忽远忽近,叫人迷迷茫茫,忽喜忽悲。
事在人为,志起人心。世事太平,天下大定。
如此邈远而不可想象的词语被穆崇玉轻声却又坚定地道出,竟仿佛近得唾手可得。众人一时都不禁怔住,呆呆地看着那在印象里曾经文弱不堪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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