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动。”她敲敲乔梁的膝盖,掀开他大腿上盖着一块干净的夏凉被,“自己站,站起来给他们看看,走两步给他们看看。”
乔梁一头不甚齐整的板寸,看着胖了,下颚线圆润了不少,胡渣被修理的干干净净,连根须都被绞净了。上身是件洗旧脱色的文化衫,下.身是条宽松条纹的涤纶裤,脚上一双回力鞋。他撑着床边添上的一截木制扶手,腿根发力,将腰臀向上提。
乔奉天见乔梁抿嘴皱眉,似乎连头发丝都在使力,手腕也肉眼可见地轻轻打颤,心里一紧,忍不住“哎”了一声,小五子拔腿就要上前去扶。林双玉却及时拍开了他的手道,“你不用扶,用不着扶,你看着,他自己能走,他自己走的好得很。”
一开始想不通林双玉那话里奇怪的情绪,后来再想才明白,那和他让小五子把成绩单拿出来给奶奶看的心情是一样的。不服输,不甘心,较劲,较劲我承诺过的事情一定会说到做到,不信你看;又有点高兴和释然,释然过程中的繁琐踟躇不能与人说,但结果得以为人认可。
乔梁双手半举在空中,抬脚落步的动作像被刚输入崭新程序,还没完全消化适应的人工智能。
“快,走快。”林双玉果真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儿摸出根光溜溜的柳条,伸手往乔梁膝窝上一搭,“腰不要弓,好好的跟个正常人一样走,你平常怎么练的?”
乔梁低头抹了把鼻尖,直了直腰板,尝试着加快步伐频率,一步紧一步地向前。咬牙提了速,乔奉天看了忍不住地跟着悬心,伸手悄悄勾住了郑斯琦的小拇指头。
“越怕越摔,越摔越好。”
拆了牵引的膝盖因为长时间用重物垂坠,关节重新学会打弯需要一段恢复适应期。此时用正常人地标准去要求乔梁,林双玉说的做的,都难免显得太过严苛。乔梁侧头看了眼乔奉天,轻微的笑了一下,吸口气,继续蹒跚地摸索向前。
“再走,再走,在走两步就一个圈儿了。”林双玉紧盯着乔梁间歇的步子,相隔一米展臂护在他高大的身后,“来,那个新轮椅看见了吧,走到那儿坐下,你今天这段就算走成功了,来,不要弓腰,继续往前走。”
乔梁指尖触到了墙边的泡桐衣橱,倏然弹开手不扶,变换了角度一步步挪向轮椅的方向。郑斯琦看了紧步上前,蹲下扣死了车轮的两侧闸门,手扶上去的时候,才不会前后乱滑带跑重心。
“扶稳,站稳。”
除去林双玉反复不断的督促叮嘱,屋里谁也没说话。乔梁的微喘清晰可辩,他右手支上轮椅搭手,停住四下环视寻找合适的方位角度,左膝微抵椅座,艰涩地转身至正面朝前,懈气,轰然坍进椅里,额上已经有汗了。
林双玉兀自啪啪拍起了两只干涩粗糙的手掌,面上带笑,两步上前把柳条往乔梁手里一塞,“有进步,不错,不错。”说罢比了个冲他比了个黝黑的大拇指,姿势滑稽潦草。
乔奉天都不知道林双玉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样俏皮的小动作。
乔梁在轮椅里冲小五子笑,一扫那时在医院里躺着的恹恹与呆滞,眼里慈爱宽厚的神色,已经分外澄明清晰了。小五子突然响亮地抽了下鼻子,嘴角一撇,低头小声地抽噎了起来。乔奉天见了失笑,无措地去扳他的肩膀,伏在他耳边小声问,“怎么了,不哭,哭什么。”
乔梁更慌,伸手欲拦过小五子,“来,怎么了……”声音也不那么喑哑了,像是被林双玉教好了似的,学着滑稽地扬起话尾而非沉沉地降下调去,颇有点儿强行的意味。
小五子上前捉过乔梁瘦长的手掌,眨了眨眼,俯身往他胸前牢牢一趴,贴的紧紧的。
“去吧。”林双玉冲乔奉天摆摆手,“天儿好,推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吧。”
来前打了招呼,乔思山前夜去了镇上买鱼买肉,另买回了一盆颇新鲜的小龙虾。鹿耳镇上的小龙虾一水儿野生,肉密且鲜甜,不必担心污染与重金属,只是大小不一,打理起来不那么方便。乔思山在院子里搬了个小马扎,穿着件跨栏背心,佝背拿着只废牙刷挨个儿洗着,院子里唰唰一阵规律的细响。
郑斯琦没跟着去到院里,他倚二楼的外接窗台向下看,看乔奉天蹲在乔梁边上,仰面说着话,偶尔蹙眉偶尔笑;小五子到底是小,对小龙虾的兴趣刹那间便没过了心里的那点儿心酸感伤,蹲在铝皮大盆边,专注地看乔思山刷虾,刚要伸手一触便被乔思山打开,“小心夹手,夹了你就不松手。”
青山就在正前方,天气响晴,显得既近又远。
“郑老师放假早啊?”林双玉掸了掸床上的枕头,飘起一阵可见的粉尘。
“啊。”郑斯琦回头,“是啊阿姨,学生放多久,我们放多久。”
“当老师不累人。”
“分情况吧。”郑斯琦推了下眼镜,“多半累也是心累。”
“奉天哟,喜欢人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改改换换。”林双玉似是无意又是有意,捋平床单一角,拂开两三道褶子,“就喜欢老师,就跟老师过不去,亏都没吃够似的。”
小五子在底下突然“啊”一声,先是响亮,接着压抑,像不好意思被人听出他果然被小龙虾夹了手似的。
“其实您这算以偏概全吧?”郑斯琦笑。
“偏么,咱们老百姓一辈子能喜欢几个人啊?死心塌地的,俩都是老师还偏么?”林双玉也在笑,挺戏谑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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