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就像普通新入学的学童一般乖巧地跟在章夫子身后,心里却是有些惴惴不安。
自家外公如此亲近必然不会有异心,可是别人周南就不敢确定了。
为了权位利益背亲相残的事情古来不鲜,更何况周南正是其中的受害者。一朝被蛇咬,纵然是个应该不设防小孩子的周南也实在无法轻易相信外人。
周南昂首挺胸大步向前,眼睛直盯着章先生瘦削但挺直的脊背。
章沐老夫子早年曾在翰林院里做修编,专职负责史书修订,沉在古书堆里的时间长了,身上难免有些令人心生敬畏的鸿儒气质。
就像供奉在高台上的典籍,我自不语,威严仍在。
夫子阅书批卷的书房离书堂不远,出门向南转个弯,穿过一排苍翠欲滴的竹屏就见一个朴实的小房子。
章夫子先入门,侧身站立一旁,待到周南不紧不慢进来后,才轻轻掩门,然后将周南带进他常静坐读书的里室,这才恭敬而不显低卑地稽首行了个标准的文官礼,沉声喊道:“太子罹难呈祥,乃家国之幸也!”
周南抿抿嘴,有点局促地捏了捏手心攥着的衣袖,这样被官卿礼遇的场景实在太久没有出现,以至于他那一瞬觉得自己又在梦里。
然后他听见自己用仍然有点稚嫩却异常冷静的嗓音说道:“不必多礼,平身吧。”
章夫子站直身体,抬眼与周南对视一眼,说道:“臣在太子年幼时曾有幸教授过一堂课,后来年老离职,本打算在乡野归老,谁知道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碰巧与陆将军有些交情,知晓太子落难,这才自请重回课堂,为太子教书。”
章沐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回忆起整件事情始末,不忍唏嘘。
这孩子的母亲陆华盈是当朝安雅皇后,端庄贤淑,母仪天下。而他生来就是嫡子储君,落地封太子,皇上亲自为他取名修宇,并特意改元天庆,大赦天下。安雅皇后向来谨慎行事从未过失,加上母凭子贵,一直以来深受圣宠
直到去年贵妃韩清婉宫中突然丢失韩家祖传玉如意,宫中禁卫百般搜查,居然误打误撞在太子太傅苏业的书房中搜查出皇后发钗。
赃物被禁卫们火速交到皇上手中,从此事态一发不可收拾。贵妃人证物证俱在,当众指责皇后举止不端,与太傅苏业徇私情,行苟且之事,还互相交换定情信物。
苏业本就是个四十多岁正当年纪相貌端正并且才学渊博的翰林学士,皇后又端得一副倾城倾国的美人相貌,再加上这来因不明的发钗,两人站在一起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皇上当即大怒,将苏业下狱,安雅皇后带着周南和小他三岁的皇弟奕辉则被软禁在宁宵宫。
此事不过五日,宁宵宫突然走火,当天淑妃发现异常,就竭尽全力把周南救出宫外。
没想到那火是贵妃的歹计,早已准备周全,察觉到淑妃似乎了解内情就干脆铺了一大堆罪证在淑妃宫里,诬陷淑妃纵火。
韩清婉之父是当朝尚书令,事发后日日纠结一帮臣子在早朝上要求早日惩治杀害皇室的淑妃。
证据确凿,凶犯已在押,受害者还是极有前途的储君以及深受爱戴的皇后。
没有几天处死罪妇淑妃以彰天理的折子满天飞,百官群谏。所以淑妃就自然而然地被赐了三尺白绫,死在天牢之中,留下年不足十岁的三皇子君悦。
而后这件深宫斗争莫名其妙落下帷幕,一切争论议论都被冰封起来,万事平息,冤魂缄默。
这就像一个无底无穷的坑,填了许多无辜性命,偏偏这样轻易地被人变成无足轻重的往事。
章沐稍微抬头,一眼之间眼前的孩子眉峰紧皱,墨玉般的眸子中幽光暗闪,他早在还在任职太傅是就发现太外深邃,是天生一种权谋人物的模样。
那时太子尚年幼,涉世未深,依旧有点天真烂漫的孩童样子,如今……这是已经被一场不期之祸磨尽了那点灵性。
章沐有点不忍,他语气缓和地安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太子还是尽力破除忧虑,着眼当下为好。”
周南眨眨眼,露出极浅淡的微笑,眼底没有半点愉悦,他回答说:“夫子说的是,我会尽力的。从此之后有劳夫子教导!”
周南清楚自己此时只是个大势已去的前太子,短期来说并没有什么可谋之处,但是没有问章夫子为何愿意为他效力,既天意如此,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周南回到书堂时,陆野正在非常卖力地抄书,墨汁染黑了陆野握笔的手指。陆野见自己的小哥哥终于来了,夸张地假哭:“阿南哥哥,我才抄了半本书!抄书抄得手酸死了!”
周南原本被忧虑塞满的心,不知为什么,一见到陆野就突然变得平静,就像久旅大漠的行人突然见到绿洲的景象,尽管那于己未必有益,可那颗焦躁的心总是能为此舒服片刻。
周南不慌不忙在陆野身边的空位坐下,抽走陆野刚才抄完的字纸,被上边歪七扭八的字逗得一下笑出来。
陆野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把自己的纸抢回来,放在桌子的另一边用一块砚台压住,又用左手手肘不轻不重地抻周南胳膊一下,然后气鼓鼓地低头假装写着字不说话。
周南在也不着急去哄,反倒是在忍着笑意在一边偷偷看陆野写字。
陆野勉强写了两个字,越看越觉得自己字迹真是非常丑!他又羞又气,兀地抬起头来冲周南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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