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重烈放下卷轴,莫名便想到了赤封山门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冰冷洞壁贴紧伤口的那一番抽痛,“偶尔……”
“什么时候?”独孤休一怔,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今天夭年的核桃可备了?”重烈换了个话题,整个人便坐进了浴盆之中,仰面朝天微眯起了眼睛。
“陛下,是什么时候疼的,疼了多久?可厉害否?”独孤休站在重烈身后,低头瞧着他仰面的脸,一脸紧张问。
“若真厉害,我会好端端与你说话?”重烈懒洋洋道,“倒是风夭年,体弱多病恐长途跋涉有个三长两短,你需小心盯着,切莫有差池。”
“陛下!”独孤休皱眉踌躇片刻,觉得此事不吐不快,便开口道,“属下认为,此人乃未来心腹大患,最好在敖烈国前处置了。”
“我要留着他。”重烈睁开眼睛,那黑色的眸子直视独孤休的双目,方才懒散放松的神情褪去,便是敖烈国主不容人违抗的威严。
“敖烈国中也有信奉赤帝教义的信徒,若风夭年联合这些人策反,或可东山再起光复鲜风,何不在行军途中谎称不敌劳顿,驾崩西归?”
“你让我言而无信?”重烈冷道,面色表情有些不太愉快。
“陛下本就无所谓仁义道德那些虚名,今日怎会为了一小小的敌国十二皇子踌躇思量……”独孤休硬声道,明知说了戳痛重烈的话,却如鲠在喉一泻而出。
“出去,”重烈低咤,撩起水花便扑在了独孤休俊美的脸颊之上,显然已经是压抑住了素日里要爆发出的怒气,“此事我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独孤休依言退下,回味着这句话却觉得心中忐忑不安。
如此敷衍的借口,是重烈第一次使用。
自自己八岁开始,便陪同六岁的皇子重烈前往鹊翼朝为质子,十年的质子生涯,八年的成王之路,“自有分寸”这句如此生疏的话,独孤休还是第一次听到。
而联系这几日重烈瞧着那风夭年的眼神,早不似对个敌国俘虏的那般猎鹰的冷漠,倒有一种说不清地关切之意,便在独孤休心底受伤的同时,滋生出一种恐慌的情绪来。
他那孤独的,高高在上的王啊,究竟会被叫风夭年的少年,变成什么陌生的模样?
但无论如何,从自己第一眼见到这个王者之气十足的孩子开始,直到未来生命的尽头,独孤休知道,自己都会陪伴在这个男人的身边。
将他视为自己的天、自己的命、自己的信仰,以及……可以为之毁灭的存在。
言而无信、弑母篡位、嗜血凶残……重烈不知道为何入夜无法安眠,反反复复只觉得脑子里面无数细密的声音絮絮耳语,令人心烦意乱。
这是世人对他的评价,那些恐惧而渺小的人们,因为愤怒和仇恨而产生的窃窃私语。自己应该早已经听习惯了,为何却时不时前来自己的内心搅动一番……?
重烈觉得睡意全无,便披了件外罩便起身出帐,偶有几个守夜兵士看见国主跪拜行礼,夜仍是一如既往的寂静,唯有柴火噼啪燃烧之声驱散了黑暗的死寂。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风夭年的帐前,犹豫了片刻,重烈仍是低头掀帐而入,瞬间的黑暗让他一时间不能适应,片刻便瞧见醉卧在床榻一边抱着酒壶的弟弟重雅。
又是这般酣醉……还放着自己的帐篷不去,又混到风夭年帐中睡觉!重烈皱眉踢了踢那烂醉如泥的家伙,对方却咕哝着翻了个身,大字朝天地打起了呼噜。
风夭年正在熟睡着,微微张开的嘴唇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娃娃。浅青色的xiè_yī松松垮垮几乎包不住那瘦弱的身子,一头浅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枕头上,更显得他的病容有些许憔悴。
这就是鲜风国的新王风夭年,一副无害弱质的模样。
很难想象那日在赤封山门的正中,他登基为王时刻的神圣模样。
亦很难想象,他因成为了亡国灭族的最后一根血脉,而背负的沉重罪孽。
重烈不知为何,看见那张睡颜心中便有突然安定的感觉,头脑中便胡思乱想起“信仰的力量”、“神明的庇佑”之类,自己不想相信的屁话。
他自嘲笑笑,用剑鞘勾了勾凌乱的被子,将风夭年□在外的脚丫遮盖了起来,刚准备离开,却见风夭年翻了个身子,抱紧了身上的被子蜷缩了起来,口中呓语道:“水……来人……”
真是一个受人照顾惯了的贵族皇子。重烈摇摇头,俯身从床榻的桌几上拿过水壶,便蹲□子让那水壶的口子凑近了风夭年的嘴唇。
对方却没有就着喝下,却闭着睡眼抓住了重烈的手腕,迷迷糊糊便往自己的嘴里倒去,咕咚咕咚两口下肚方睁开眼睛。
重烈就这样冷不丁对上了那双惺忪的鹿眸,黑暗之中即便是睡意朦胧,亦有一种令人目不转睛的魅力,而那双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掌,温和柔软,竟让重烈并不急于挣脱,反倒更凑近了分毫,想瞧瞧这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会说开口说些什么。
“原来是敖烈国主陛下,”风夭年揉揉眼睛眯起了眼睛道,“难不成……是来与我做个了断的么?”
“不是。”重烈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个回答,压抑着心中的不快。
没想到这孩子第一句开口竟然是这个?
没谢谢自己深更半夜为他盖被子就算了,不谢谢自己喂他喝水也罢了,竟然如此狼心狗肺地问“了断”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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