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只得蹲下身,无奈道:“再这样,我可就走了啊。”
李源松开手,坐在地上,轻声问道:“陈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你知道的,我肯定不知道。我只知道李姑娘是同乡,某个捣蛋鬼的姐姐。”
事实上陈平安到现在还是没猜出李源的身份。
至于南薰水殿在龙宫洞天的地位高低,陈平安也不愿意去深究,只依稀猜出那位沈夫人,应该在龙宫洞天的众多水神当中,身份特殊,毕竟是管着一座“水殿”。
李源也没敢多说。
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那块已经供奉在祠庙的螭龙玉牌都给自己弄没了。
李源黯然神伤。
陈平安只好陪着他一起坐在地上,背靠竹箱,轻声道:“我能帮上什么忙?说说看?只要是可以答应的,我不会含糊。”
这下子轮到李源开不了口。
其实这趟破例离开水龙宗地界,就只是心里边不太痛快而已。
还真不是就一定要争取被封正为济渎龙亭侯,因为李源心知肚明,人生道路,擦肩之人可赶上,错过之事不可追。
不过李源贼心不死,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番,便眨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笑脸愈发真诚,问道:“陈先生,我送你两瓶水丹,你收不收?”
陈平安笑着摇头。
李源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就知道。”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水,一壶从桥上买来的三更酒,一壶糯米酒酿。
处处买那仙家酒,是陈平安的老习惯了。
李源接过那壶三更酒,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饮。
陈平安这一路都未饮酒,小口喝着家乡米酒,也不言语。
李源想起一事,早就做了的,却只是做了一半,先前觉得矫情,便没做剩下的一半。
是那块“休歇”木牌,他跟水龙宗讨要来了,只是没好意思送给陈平安,免得对方觉得自己居心叵测。
这会儿喝了人家的三更酒,便抛给陈平安,笑道:“就当是酒水钱了。”
陈平安借住那块木牌,笑道:“谢了。”
李源似乎也死心了,也想明白了,站起身,“走了走了,自个儿回家哭去。”
陈平安跟着站起身,抱拳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李源愣了一下,点点头,抽了抽鼻子,自怨自艾道:“此去归路心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
陈平安也愣了一下,莫不是斗诗?我陈平安自己写诗不成,从书上搬诗,能与你李源唠嗑一天一夜都没问题。
李源委屈道:“瞅啥瞅嘛。”
陈平安喝了口酒,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李源纵身一跃,去往大渎,却没有沉底辟水,而是在那水面上,弯来绕去,打道回府,时不时有一两条大鱼,被李源轻轻一脚踹出济渎几丈高,再晕乎乎摔入水中。
陈平安收回视线,觉得有些好玩,开始期待将来陈灵均的大渎走水,与这李源,应该会很投缘。
陈平安接下来的走渎,一路并无波折,沿途间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见闻。
曾有大船夜泊渡口,二楼有人夜间点灯,陈平安便望见一位官家妇摘下自己头颅,搁在桌上,手持象牙梳子,轻轻梳理青丝。
似乎察觉到了陈平安的视线后,她身姿倾斜,让那颗头颅望向窗外,瞧见了那位青衫男子后,她似有羞赧神色,放下梳子,将头颅放回脖子上,对着岸上那位青衫男子,她不敢正眼相望,珠钗斜坠,身姿婀娜,施了一个万福。
陈平安笑了笑。
妇人听见了婴儿哭啼,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厢房。
陈平安便继续赶路。
那艘官家船上,非但没有鬼魅作祟的阴沉气息,反而竟有一缕文运气象萦绕。
经过一处临水村庄,陈平安见到了一个痴傻村童,便在他背后轻轻一拍,世间乡野村落,好像往往都有这样一个可怜人。
然后在夜幕中,陈平安悄悄去村子祠堂敬了香,然后在天井旁站了一宿,听着某些“家长里短”,做了些小事,天明时分才离去。
又一年冬去春来。
不知不觉,陈平安就走到了大渎入海的尽头。
先前那大年三十夜,依旧风餐露宿。
入海口有座大城,陈平安站在城中一座铺子前,有顾客与掌柜问那柑橘甜不甜,掌柜笑呵呵,来了一句,我说不甜你才买,那就不甜。
陈平安觉得包袱斋当得如此硬气,才算登堂入室。于是与那掌柜多买了一斤柑橘,只留下一颗,其余都放入竹箱后,行走在大街小巷,打算出了城看过了大渎入海的风光,就去婴儿山雷神宅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狮子峰。
握着柑橘,在街上缓缓而行,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向一条巷弄。
巷中有一位女冠,和一位年轻男子。
年龄相近,但是身份悬殊,一位是宗主,一位是宗门首席供奉的嫡传弟子。
那男子原先还有些奇怪,为何宗主要临时改变路线,来这满是市井气息的人间城池,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
是等人。
一个寒酸落魄的游学书生?
陈平安没有转头继续前行,而是直接走向那条小巷。
贺小凉神色自若,笑道:“好久不见,陈平安。”
陈平安在小巷口子上停步,微笑道:“更久不见,就更好了。”
那站在自家宗主身后一步的男子眯起眼,虽未开口出声,但是杀机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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