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文卷上,执笔拂卷,凝神书写。两行字写过,小儿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却不见远去,凌玉城重新抬起头来,目光和站在当地的小皇子一触,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
将近三个月不见,那孩子乍一看还是记忆中粉雕玉琢的模样,仔细打量,脸色却不像他离开前那样白里透红、光润莹洁,站在那里眼巴巴仰头看着他,一脸想要亲近又不敢的样子。想到当日假作负气离开宫禁,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撂在宫里,心里不免软了一软,搁笔起身,向他伸出一只手:
“过来。”
“大人--”
柔软稚嫩的小小身体几乎是应声飞扑过来。凌玉城低头打量着这个应当是金尊玉贵、却乖巧到让他心疼的十一皇子,只见小娃儿贴在他膝前,身子微微颤抖,强自抑制着不敢扑进他怀里,却没有发现小手已然紧紧抓住了他衣襟下摆。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只这一会儿眼眶就已经微微发红。
“大人,你别不要我……朗儿很乖……”
到底是孩子,说着说着,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下去,偏生没有半分颠三倒四,也不知道他把这几句话在心底埋了多久:
“朗儿会听话……会好好写字……大人教的孙子兵法我也会背了……大人,别不要朗儿……”
幼童依依膝下,清朗软嫩的声音且哭且说,半是依恋半是惶恐,凌玉城抚着他肩上细柔的散发,心底满满尽是酸涩柔软。他定了定神,却没有把小皇子揽进怀里拍抚安慰,反而掌心用力,在他肩头按了一按,把依偎过来的小小身子推出去半尺:
“站直了,”他神色冷肃,半点也不容情地低声叱喝:“不许哭!”
被这么一推一喝,小皇子本能地挺胸抬头,一时间连眼泪都吓了回去。凌玉城看着他停了啜泣,便也放柔了神情,慢慢问道:“你刚才说,我教你的孙子兵法,你会背了?”
“是……”蚊蚋一般的低低回答。
“大声点!”
“是!”
“背给我听。”
“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
孩子的声音磕磕巴巴、跌跌绊绊,有些地方甚至连断句都分明断得错误,凌玉城的神色却越来越是凝重。孙武子十三篇,第一篇不过四百多字,对四五岁的幼童而言却已经算得艰涩,更何况他当时只是随口教来,根本没有正经当一回事……然而,这孩子分明是死记硬背,却还是硬生生地把第一篇背了下来!
恍惚间,他似乎穿越十数年光阴、千百里山川,看到了那个刚刚入宫伴读的自己。
明明听不懂堂上的课程,甚至连先生讲的是什么都一片茫然,却已经会用尽全力去学习、去记诵……只因为本能地知道,这是自己改变命运、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必须抓住。
那时候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带着个空头爵位却为人鄙薄,宫中人人得而欺之;而面前这个孩子,他本是还养在宫中的唯一皇子,他本来是这巍巍宫阙中屈指可数的尊贵,却也要竭尽全力去追寻这一线机会……
凌玉城终于轻轻抬手,把小皇子稚弱的身躯搂进怀里。
“好孩子。”
语气里,是自己也没有觉察的柔和爱怜。
中秋佳节当日,十一皇子居住的嘉明殿,地覆天翻。
看守宫门的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赶到一边。凌玉城牵着十一皇子,冷着脸当先踏入;后面,两行黑衣士卒手执长棍长驱直入,整整齐齐在阶下相对而立,硬是把一座年幼皇子居住的寝宫,站出了几分森罗殿的味道。
“这里管事的人是谁?”
凌玉城端坐在嘉明殿檐前的交椅上,把十一皇子揽在膝边,沉声喝问。整座嘉明殿上上下下,连太监带宫女三四十人,早已尽数被驱至面前,不用说话,光看着一干黑衣军士杀气腾腾的样子,就有大半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奴婢嘉明殿掌殿女官□□,叩见大人。”
“奴婢……首领太监……李,李得忠……叩,叩见得得得得……大……大人……”
出列跪倒的一男一女态度各不相同,看去二十岁上下的掌殿女官从容叩拜,风姿绰约,而那个自称首领太监的中年内宦却是上下牙直打颤,缩在地上连话都说不清楚。凌玉城瞥了两人一眼,径自低头抚摸着小皇子细软的头发,柔声问道:
“你说的‘女官’就是她么?”
“是啊!”
“是她告诉你,让你叫我‘大人’?”
“是啊,女官说我应该这样叫……”
“也是她教你背书?”
小小的孩子明显犹豫了一下,向阶下投去一眼,才努力摇头:“是大人教的——”随即把嘴唇抿得紧紧地,一脸“你怎么问我都得这样回答”的小模样儿。
要是换了几个月以前,这副略带倔犟的神色落在凌玉城眼里,少不得起身就走,眼下却是觉得可怜可爱。他沉吟一下,也不再就此追问,反而若不经意地提起一个至关重要的话题:
“殿下是听谁说,我不要殿下了?”
说话的时候低头注视着膝前的小皇子,神色柔和,余光却关顾着阶下那一男一女。自称为掌殿女官的女子闻言稍稍有些紧张,却并没有心虚畏缩的样儿;另外那个太监……好吧,他也没法更慌乱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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