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之深踏进谨身堂的时候,满腔愤怒几乎已经抑制不住。
凌玉城曾经是他最看重的学生之一。在太学院、在宫中授课的那段日子,这个聪慧刻苦的少年,占据了他课外几乎三分之一的精力。虽然后来由文转武未免有些可惜,但是一来勋贵子弟本来就多半由武职晋升,二来,凌玉城在用兵上的天分和成就,也实在让他又惊又喜。
十一年前凌玉城投靠权相柳明夏,他曾经严词斥责不止一次,更把这个上门拜望的学生连着礼物扫地出门。后来凌玉城平乱除奸,他欣喜于这个孩子并没有走错路的同时,也为他酷烈的手段而满怀忧虑……
然后,就是去年的和亲事件。
身在外任的他并没有说话的余地,这样对待臣子虽然非礼,事涉二帝梓宫,中夜扪心,他也实在是左右为难。然而,让他出离愤怒的是,这个倾注他五年心血教导出来的学生,居然将兵锋指向了生他养他的故国!
引路的内监在谨身堂大门外止步,两名黑衣卫士上前,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了进去,却不进正堂,而是向着东厢房一让。杜之深为这种不合礼仪的做法怔了一怔,到底决定见到正主儿再来抗议。
门扇在背后轻轻阖上,凌玉城端坐在书案前,闻声搁笔,抬头望来。六七年没见,映入眼帘的早已不是记忆中尚带青涩的容颜,二十五岁的青年男子气度凛然,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带着十年血火杀伐积累的威严迫力,望之心惊。
杜之深镇定一下心神,整顿衣冠,倒身下拜。
“外臣大虞礼部侍郎杜之深,拜见大凉皇后殿下--”
“先生,何必如此?”
从书案后面应声站起,凌玉城却没有移动脚步,更加没有上前拦阻。他这位先生一向严谨正直,说得难听些就是认死理,如果他认为这一礼是应该行的,那就算打断他两条腿都拦不住他。
四拜已毕,果然杜之深不用任何人搀扶,自行起身向下首交椅上坐了。一坐定,凌玉城就看着这位昔日师长脸色一肃,立刻便是当年太学院东阁授课,手里一柄戒尺皇子王孙无人不怕的小杜学士。
“身份有别,这一礼是我应该行的。--只是你不愿受我这一拜,看来心里总算还剩了点廉耻!”
即使早就有了准备,凌玉城心底仍然狠狠一恸,仗着十年戎马生涯养成的习惯才能勉强不动声色。这位先生当年脾气最是刚烈,不管你勋贵名门,凤子龙孙,给他看到什么不守规矩的行为从来都是直斥其非,哪怕不相干的人跪了一地,该谁的手板绝不会少打一下。
到得如今,哪怕到了异国他乡担任使节,言辞仍然是这样锋利,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下。
见他默然不语,杜之深冷笑一声,拂袖立起:
“身为男子,居然做了大凉皇后,当年教你的忠孝礼义、伦常廉耻,你全都丢到哪里去了!我原本还以为你为了迎还二帝梓宫,不得不忍辱相从,可是二帝既归,你为什么还苟活在世,不早早的从容自尽,完名全节?”
他戟指痛斥,怒发冲冠,凌玉城站在当地只是轻轻苦笑。听到最后,才忍不昂首住回了一句:“先生,难道我现在,还有什么完名全节的余地?”
“你糊涂!”被凌玉城这么一顶,杜之深勃然大怒,手掌狠狠地在身边小几上拍了下去。“我当年是怎么教你的!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你自幼修身养德砥砺节操,难道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不成!”
这训斥的口气是如此熟悉——少年时就读宫中,明明是出色的功课却被先生判了下下,还当着一班学童挨了十下手板,同学纨绔狗屁不通的功课倒是拿了个上等。那天中午他独自在房后背阴处一脚一脚踢着墙出气,被这位小杜学士看到询问之后,得到的就是这样毫不留情的教训:
“你读书写字长的是自己的本事,难不成先生判了下等,你的学问就长到别人身上去了不成!这点小事都想不通,趁早不要读书,收拾东西滚回家去好了!”
刚才那几句责问,虽然极尽严苛,凌玉城却没有办法觉得愤怒。五年受教,十年同朝为臣,先生从来律人严律己更严,若是处在他的境地,眼前这位忠贞刚烈举朝敬重的小杜学士,所作所为,定然和他方才所说的一模一样——
绝不会贪生怕死苟活于世,忍受漫长余生中举世皆然的轻蔑讥嘲。
“先生,”闷闷的酸涩疼痛一阵一阵席卷心底,凌玉城反而低低笑了出来,“您千里远来求见于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么?”
刚才还理直气壮言辞滔滔的杜之深明显一窒,一时竟然找不到话头。他当然不是为了痛斥这个昔日学生来的——事实上,朝中特地找了他这个和凌玉城还有几分情面的人担当正使,就是盼着他能说动凌玉城,在和谈事务上说几句好话。最起码,也千万千万不要让事情往坏里走了。
……然而,踏入这座偏殿,看到这个他昔年寄予厚望、投注了大量心血的学生,他心头翻涌的怒气就怎样都压制不住。
“先生,我知道您对我说这些话,是为了我好。您也是把我当学生才肯说这些——”不等他回答,凌玉城转过书案一步步踏近,唇角微笑越发柔和起来。
“我没有你这个学生!”
“先生。”无视他的怒吼,凌玉城轻轻摇头,径自一口气说了下去:“读书的时候,您是少数几个对我一视同仁的先生之一,我一直很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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