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动静停了下来,濮阳心中默数五下,方才入内通禀的内侍便走了出来,与她道:“陛下召见,殿下请入内。”
荆王跪在殿中,垂着头,一声不吭,脊背却还挺得笔直,可见心中还是有不服的。皇帝端坐御案之后,见濮阳入内,怒色稍敛,仍是看得出极是不悦。
这般场景,殿中侍奉的宫人俱垂眸敛息,气儿都不敢出,唯恐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濮阳走过去,如往常一般,先行了个礼,而后笑道:“荆王兄也在?”
荆王未出声,皇帝冷哼了一声,怒气倒是缓了些:“七娘来了?且去暖阁稍坐,待朕了结了这畜生!”
荆王面上顿时露出不服来,却忍住了,未开口辩驳。
濮阳见此,暗道,还不算太糊涂。她笑着上前,撒娇一般的挽住皇帝一边的手臂:“荆王兄有过,阿爹费神开导便是,亲父子,何来解不开的结?”又转头说荆王,语气就更缓了,“六郎也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这般剑拔弩张?”
意图使二人各退一步。
荆王大约是在气头上,又以为顶撞也顶撞过了,干脆便豁出去了,当下显出愤懑的神色来:“阿爹……”
皇帝双眸沉晦。
濮阳立即截口过去:“阿爹说你几句,也是为你好,若非真心关心,谁肯费心费力来斥责?阿爹平素与六郎还不够宽容?”
窦回遣人来请,必是经陛下默许,欲将此事在宣德殿中了结了不外传,也是为荆王名声计。可惜,荆王正叫气愤蒙蔽了理智,濮阳梯子都递到腿边了,他仍是不肯就此下了。
“七娘之意我明白。”荆王平静道,“陛下不肯赦徐氏,自有陛下的道理,臣也并非非救徐氏不可,只是问一句究竟为何……”
皇帝已不愿听他再讲蠢话了,拍案道:“够了!”
手掌击案,声响震耳,荆王浑身一颤,下面的话不知怎么竟像凝住了一般,吞了回去。
“你退下。”皇帝说道。
分明没什么怒火,便如平铺直叙般不动喜怒,却平白地让荆王方才的满腔气愤与勇气泄了个干净,胆怯、后怕,这才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如蛇一般丝丝密密地缠绕,黏腻、可怕。他胆气不足地怔在原地,再一抬头,便见濮阳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荆王也不知如何是好,口舌干燥,脑海中空茫茫的,战战兢兢地叩首:“儿告退。”
待荆王离去,皇帝方沉下了神色,目光漂移不定。
濮阳见此,便令奉上盏茶来,亲自端给皇帝:“阿爹消消气。”
皇帝不忍拒她好意,接过喝了一口,犹觉怒意难消,将茶盏在岸上狠狠一顿,盏中水便溅了出来。
殿中宫人一惊,忙都跪下了,口道:“陛下息怒。”
濮阳忙抚皇帝的背顺气,也不说话,只以眼色令宫人将茶盏收拾了。
皇帝到底是缓过来了,眉心怒气犹在,却与濮阳温声道:“不必忙了,你也坐下。”
濮阳依言坐下了,这时方柔声劝慰:“生气伤身,阿爹别与六郎置气。”
皇帝对濮阳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这回是真叫荆王气狠了,当下便气恨道:“他平素不是如此不计后果,必是叫晋王带坏了!”
濮阳便笑道:“阿爹这样说,可真是偏心六郎。”
语气软糯,倒像女儿与父亲吃醋。皇帝本就偏疼她,这会儿哪怕再气,听她如此言语也忍不住笑起来。
窦回侍立在旁,见此暗暗舒了口气,再见公主对着盛怒的陛下仍是言笑晏晏,面不改色,不由心道,此番求助濮阳殿下,真是求对了。
皇帝既然笑了,便不能再板起脸。笑过之后,他的疑心便上来了:“不过一徐氏,何至于如此不管不顾?且此非荆王一家之事,为何就来了他?晋王呢?”
晋王在皇帝心中本就是不恤手足之人,他碍于朝政,未处置他,却早已对他不满,如今哪怕有一丁点不对,他便要疑心晋王。
濮阳看在眼里,不由心惊。帝王本就是如此,看你好时,是千好万好,做什么都可爱,可一旦爱弛,便是处处看不惯。
只是陛下疼了她多年,她虽有此感悟,却没有放在心上,笑道:“阿爹说这话,真是不公。徐氏虽没,旧部犹在,难免有人仍感怀在心,赦徐氏乃市恩之举,晋王不来,倒是亏了。”
她一向不涉党争,诸王谁胜谁负,都不相帮,尤其是晋王与她有仇,她更不可能帮他说好话。这番话在皇帝听来,倒像是濮阳耿直,就事论事。
可疑心已种下,怎么可能说解就解,皇帝便道:“晋王素来好弄小聪明,兴许他便料到了朕厌徐氏,不会赦免。”
濮阳不解,为何单就徐氏赦不得?她因卫秀,特意查过徐氏,徐氏入罪时,罪名便不大牢,很有些捕风捉影的意味。只是不知为何,阿爹亲判了其夷三族。
这是极重的罪罚,纵是真谋反,如徐鸾这般位极人臣之人,至多便是诛满门,以示皇帝仁心,何至于连父母妻族都不放过?何况当时,还是罪证不足,草草定案的。
想到那时连尚未满月的男婴都未放过,一并处置了,濮阳隐隐觉得,所谓谋反,不过是阿爹非杀徐氏不可寻的一个借口罢了。
她这么一想,竟觉得这底下仿佛隐藏了一个惊天隐秘,谁都不可触碰。
虽觉得另有隐情,濮阳却并未放在心上,宫里宫外隐秘之事何止一桩?她若件件好奇,便什么都不必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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