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孤寒的一茎白树枝被人掸指摇下无数霰珠,碎玉乱琼般的落了满地。
卫子臻凛了神色,抿着薄唇跟在少年身后,他的手时刻警惕地扣着谢澧兰的脉门,一旦他有了异动,卫子臻会在第一时间,由腕及颈,捏碎他光滑的藕节般的脖颈。
“你带本王到这里来做什么?”
谢澧兰似乎根本听不出身后的声音透着怎样的冷峻,竟微微一笑,牵起了四月的花开,他回了眸,一双镇定自若水光潋滟的浅淡黑瞳,韵致高绝。
那一刻卫子臻承认他的美貌,比他在月州翩然居遇见的那位绿衣美人还要惊心动魄。
谢澧兰难得遇见这位满身弑杀之味的将军看呆怔的模样,慢慢撇过眼,灼热的气息散在冬夜的寒城之外,四野无声,静得只有雪花纷纷泄泄,柔和的温语。
“将军,箭给你。”
少年的狐裘之下,伴随着一声浅笑出现的,便是一支碧寒森光的羽箭。
这是北燕的镶翎羽箭,是皇族所用之物,本来谢澧兰被擒之后,早已尽数落入了卫子臻的手中。
所以说是“借”来的,也并不为过。
卫子臻的黑眸里隐涌着什么,泛着一丝异样的疑惑。但当然他没有言破,只是看着这样成竹于胸的少年,终究难以按捺那份莫名,他问:“你要我射到哪儿?”
“那里!”轻裘缓带,他镇定雍容,一指遥遥往西天而去。
明珠暖玉,孤城之上生辉细泽。那是寒沧关上君王寄箭之物,琉璃幻龙玉的盒子,每日会有人自盒中取箭。
“一般而言,君王和皇子龙孙的镶翎羽箭,都刻有特殊的符文,这一支是我的箭,如果熟知我的人,看到此箭,一眼便能识破。”
城楼离此处还有百步之遥,此际万籁俱寂,深黑的人影傍着一株古木,倒也掩映得虚实难辨。
卫子臻攒了眉峰,“既然一眼便能识破,何苦做这无用的反间计?”这句说罢他的声音又冷了,“本王军务繁忙,并无兴致陪你在这里吹风。”
谢澧兰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惊讶的。
因为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卫子臻竟然看破了他的用意,寒沧关和平岳城虽毗邻而近,但人心不齐,主帅交恶,平衡索上,任何一方的动摇,于两边都是致命之击。
幸得卫子臻兵临城下,他们同仇敌忾,还算有了一点合作的意识。
不过谢澧兰要做的事,还极少有他做不到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谢澧兰低声一哂,“将军自来时便紧锁着在下的命门,一路行至此地,难道又惧了,忽生悔意?”
这个少年果然洞若观火,看似波澜不惊,实则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收入眼底。
他不说,并非是不知,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卫子臻深呼吸后,自背上开始解自己的长弓。
阿九死后,若还有能轻易使唤卫子臻之人,便只有这个握着他蛇头七寸的少年了。他的一颦一笑,分明没有修缮,也毫不似作伪,可卫子臻不相信啊,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这么像他的殿下?
“卫子臻答应的事,永远不悔。”他的语气陡然凝肃了起来。
就算不再能实现,就算那个天下,也不再与那个人有关,可他承诺的,他一定不会后悔,也一定会做到。
张弓搭箭。
谢澧兰终于露出淡淡的满意的微笑,避退到一旁。
他一向知道,卫子臻其人,野蛮粗鲁,行事毫不成规矩章法,人家要打仗,阴谋阳谋不知出多少算计,可他偏偏一根筋,油盐不进,只拼蛮力。可偏偏却又,赢得让人无法反驳。
镶翎羽箭被搭在拉圆的满弓之上,卫子臻绷紧了臂上的肌肉,雪夜里,箭矢如流星奔射而去。
刺破了夜的荒谬。
“何人在城下!”远处有人惊呼起来,接着又是一连声的啸叫之音。
卫子臻凛然眯了凤目,“借寒沧关的几只废物助你脱险?痴心妄想!”
他这么厉声一喝,骤然发难,夺了谢澧兰的手腕拖着上马。
被这么禁锢得不得动弹,谢澧兰没有丝毫反抗,他临危不乱地微笑:“将军,我这条命早该绝了,今日若是能拉着威风煊赫的大靖镇北王一道入黄泉,倒也不算枉。”
“闭嘴!”卫子臻翻身上马,坐到他身后,以弓弦将他套入其中,另一手握了缰绳,夹着马腹绝尘而去。
疾速之下,风也随之急促了起来。
谢澧兰受不住这颠簸,一路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了。
身后亮了火把,照得莽莽北原多了几许颜色。
卫子臻座下的紫电青霜本是日行千里的神驹宝马,原本两人合骑一匹并无妨碍。可是卫子臻却惦着他身上的病,孱弱的少年,一路咳得那么狠,他终究是没有忍心。
直到速度一降再降,身后的羽箭飞窜而来,卫子臻才意识到事态的紧急。
谢澧兰的眼疲惫得近乎要就此阖上,他仿佛听到某人熟悉的暴喝:“不许睡!谢澧兰!”
不许睡,谢澧兰。
谢澧兰的生死,他那么关心做什么呢。
卫子臻,你可真滥情啊。
箭镞飒沓,随着疾风骤雪一道自身后流星赶月急逐而至,身后的马尾沾染了雪花,甚至时候能感受到身后冰凉的箭头。
卫子臻也不知如何,竟为了一个谢澧兰乱了方寸。
他是这个世上最像九殿下的人了吧,也许就是为了这一点,他不能让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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