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了,不过是一张指节大小的小纸条。上头大笔挥毫的区区一个“阅”字,而那纸质分明是宣纸上裁下的一方角落罢了。
往后的信函来往里头,他肺腑千言,她却一如既往寥寥一个“阅”字将他打发了去。他也不为此自怨自艾,倒愈发愈挫愈勇起来,只将日日的见识都一字不落得记述下来,譬如,他平日里走动时见到有一树也乃如何千奇百怪,亦或是有一日雨过天晴之后天际边出现了如何惊艳的暮虹之景。
竟比先生平日里要他做文章还孜孜不倦,逢送书之日便连带着他作得这些“流水账”一齐送去。
直到他有一日不小心《碾玉观音》掺了进去,任由小厮送予豆蔻去了。里头讲了一桩世人眼里伤风败俗的淫奔之事,虽然在他读来分明是桩荡气回肠的风月之事,但也足以教他为此焦头烂额。
不曾想她这回倒正正经经给他起草了一封回信,信笺上头正是写着“休得胡闹”四字,簪花小楷,尤其是信封上“裴炳亲启”这四个字更是道不尽的隽秀雅致。
“咿呀——”井然一律的推窗声乍然作响,裴炳这才回过神来。
皓月当空,树影婆娑,东西厢和南北院,统共三十六扇窗,每扇窗栏后头皆架着一座弩.箭,每座弩.箭后头的影卫劲装整齐,蓄势待发,只消一声令下。万籁俱寂里,几乎能听见鸟雀展翅的扑腾声。
而在阁楼上负手俯瞰着这一切的人,是燕怀瑾。
裴炳只将周遭这一切视若无睹,映在眼底得唯有徐杳的身影,他似乎是想宽慰她,却又欲言又止,百般斟酌,只好词不达意说了一句:“这个时季,在襄州,有上千只白鹭在田间飞舞。”
他那时想着,待她及笄之年,便光明正大的娶她为妻。
“莫要忘记我。”他小心翼翼拂过她的衣袖,在石桌上的楚河汉界处,递给她一枚平安扣,璞玉无暇。
古乐府诗集《子夜四时歌·夏歌》里有吟:“情如三夏热,今日偏独甚。”
建安九年伏暑之际,她在四方城再遇裴炳,末了只听到他这样一句“莫要忘记我”。
她紧了紧手心,苍凉凄清,同他说这话的口吻一般无二。
第41章 肆壹
徐杳坐在朱顶红帏的舆车里时, 一派气定神闲,模样一如既往的矜庄。舆车里头置有一方紫檀木雕花矮案, 上头除了一盏青瓷灯盏以外茶点等物一应俱全,绀青色的绢纱窗幔紧掩, 将外头种种如何皆蒙个一干二净,以致于她几乎能听见身畔人传来几不可闻的鼻息。
这鼻息初时平缓,也只是初时罢了。直到她听见一道低抑沉重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阿玉。”
燕怀瑾覆上她的手背,动作轻柔,径直捉住她的指尖,渐渐嵌入她的指缝间。而徐杳手心微凉,那是裴炳适才所赠的平安扣, 她知道,裴炳这是祈盼她平安呢。
她周身一怔,应了一声:“嗯。”
他倒是一副十分怡然自得的模样把玩起她绵软的手掌, 直到摸索到她掌心,他轻而易举顺势自她掌心够出来, 千年磨砺, 温润有方, 正是一块平安扣。
“不过是一块羊脂玉玉璧罢了,”他掂了掂手心的份量,上头系着墨色琵琶扣结, 神情自若道:“若当真稀罕,建安三年吐番大汗曾进贡过一块和田红玉平安扣,你一瞧便知了。”只可惜他说道末了一个字眼的时候声音已然不可抑的颤起来, 下一瞬他便抛却了掌上这块羊脂玉平安扣,继而攥上她的手心。
“啪——”一声,羊脂玉平安扣被掷在案台上,落出不小的声响。
“你是我的妻,也只能是我的妻。”燕怀瑾喉头发涩,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却又自欺欺人道。
徐杳哂笑,他不将自己当成一国之君看待,她却只能将他当成君上看待:“陛下此话差矣,”她眼帘半掩,在半明半喑的光影里,仿佛在诉说着一桩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正儿八经从兴圣门一路抬进永和宫,受封了凤印的那位,”她释然展眉,吟声道,“那才是明媒正娶,普天同庆。”
“你这是在厌我。”他只将她这些话悉数置若罔闻,忿愠不平道,十分笃定的语气。
不待她作出反应,他已然循着她的袖口锢住她的腕间,迫使她侧过身子同自己亲近一些,她只由着他去,然而自始自终却不见她抬起眼帘,他眸光愈发深邃,怅然若失道:“那时候,”他另一只手拢过她的颈脖,只察觉出凉得厉害,转瞬间便将她揽入怀中。他下颔磕在她肩窝上,不愠不火道,“作什么骗我一句,与尔偕老。”
她臂间半折,被抵在他怀间,眸光触及处只瞧得见他襟肩处,苍色软缎,鼻翼间依旧是往日里他用来熏衣的雪松香,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缓,她几乎能想到他是如何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他总是这样的,似乎任何一桩事,无论棘手与否,欢喜与否,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除却他登基那日,曾经一度隐忍不发,微挑的眉梢却依旧出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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