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好得匪夷所思,比大伯还来得早。记得那个黄昏,晚霞流红,我还很三岁都不到,父亲很难得地抱了我一回,因为家父太忙,能抱我们一下也是难得的奢望了,所以特别能记住。
父亲抱着我在豆腐堰四周漫步一圈,后来就一起坐在了那棵梨树横出在堰塘水面上最远最远的大树丫上,一同看老矮子戏水,当老矮子躲过了我那泡尿又游到近前时,父亲忽然对他说:“老弟,你听我一句话,碾点劲干几年,另外修座房子吧,能当你家的别居也好。长生居是好,你老爸又不常在,你是镇不住的了,长生居正正座落在蛇胆之上,铯胆包天,迟早会出事。新房子的地基我已经跟你找好了,到时我再资助你一把,就修到蛇眼上去吧,压住了铯眼,铯胆就不太能作怪了。”
“不!不!不!那长生居我家已经住了三百年了,我死也不挪一下,我不干!不干!”我那时听得他老是不不不的,像是放屁,连我爹爹的话都敢不听,就“呸”地一声,一口口水吐个正着。
他能躲过我那泡尿,那是太明显了,这一下却是突如其来,正中他的嘴巴。
我有点小得意,可算是封了他的口。
不料这老矮子却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线,他他,他竟然不是用手擦掉,也不是浇水去洗,那么大一堰塘的水他就是洗一万遍也是可以的。
鬼使神差,他他他,他竟然恶心地一口吞了下去!还咕地一声!
家父是极爱别家调皮的孩子们,却极恨自己的子女捣蛋的那种人,我此生捣蛋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结果就是次次都挨了巴掌。
父亲大怒,将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2
父亲也是个打石匠,还是龙王镇所有石工的总头子。当然父亲也是最好的庄稼汉,还是木匠瓦匠灶匠铁匠盖匠土匠泥水匠等等。父亲没有过师傅,没有谁能配得上这个角铯,他是看一看,想一想,做一做就会的全才。
全镇找来找去,也只有一个杨师父在手锤砧子的功夫上勉强能与他媲美,就被父亲大大地惺惺相惜,敬重得不得了,给予最好的待遇委以最光荣的重任,每一次来我家都把他推到上席。
而当我才十多岁还是初中生时就有多项能力赶上了他还有超过他的,他却视而不见,宛如他一无所知,对我在与他重合的能力上的突出呈现,一点也不在意,从来也没有听了他当面夸过我那些。
他反而对我学习上的能力,不时有过誉的言词。
特别是五年级那年升初中,别人的家长都跑断了蹆急得要命,只有我父亲完全无动于衷,对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消息不闻不问,急得我五爸都跑来责问,父亲才冒了一句:“不用担心,要是连月平都考不上的话,除非是他二小今年不办初中了。”这话说的,就连五爸都是心神大定。
我家又留了五爸吃饭,上菜的时候,父亲又摸了一下我的头。
父亲此生摸我的头不超过十次。上一次还没有多久,是我的班主任兼教导主任兼副校长的蒋老师来家访,带来的是我连续三次的满分作文两门满分考卷,一门第二其余全部第一的成绩单。蒋老师的意思是他要把我上交了,今后不再管我,要家长配合校方:“今后好好培养!”
蒋老师是我学业上的第一个贵人,送他走后,父亲抚摸着我的头久久没有松开,他说了那么一句“草草里面藏大鱼啊!”父亲对我的信心,从来就没有动摇过,哪怕我最低潮的时期。
3
那是父亲最爱我的一次。
父亲打我的次数,绝对超过二十次。打大哥的次数,绝对要超过两百次,他对天性桀骜的大哥,从来没有满意过。
父亲的名言“打不知羞,骂不知痛。”他每次打我们,都很重,一定要打得我们晓得羞耻了再会住手。不达目的不罢休,也是父亲成就卓著的原因。
我没有学会父亲的强势,我会中途暂停,等腾出手来,又继续,结果是一样的,就是我一定要达标。
这一次,虽然我才三岁还不到,父亲也是不会忍手的,他打得结结实实,使我一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盼望着盼望着,
父亲的手高举起来,
把夕阳扇到天边,
把山头摆在两旁,
把堰埂挤到四面,
把豆腐堰压得不敢声张,
一时间群响毕绝,
风烟俱静,
只有他的手掌在我眼中最是光辉灿烂,
它满心满意,
所有的热烈和全部的深刻,
不浪费一丁点,
只冲着我胖嘟嘟的脸蛋而来,
聚焦了我所有的视线,
“啪!”
地一声,却没有落在我的脸上!
我痛快地欢呼一声,山欢水笑,时间开始流动了,凝固得像大山一样的沉闷被抬开。
开大山!是打石匠的行话,又叫抬大山,就是要从整块的连山石上,分出一大块来宰料用,到了抬大山的时候,往往是整个采石场的大事,打槽子找眼子,那是多人多天的努力,成败在此一举,不容有失。
必须要先绕着三面,用手锤长砧打理出深槽,再在迎山的明面上打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大尖窝眼。这一排尖窝眼,动辄数十上百个。
这些像是半个荷包一样的眼子,之所以难打,一是其方向是横着的,“竖的怕横的!”
二是这一排所有的眼子,都必须要遵循明暗两条线再加上半明半暗的第三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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