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上写的如何如何行营守哨,他早就熟记于心,不过为了皇上当日一句“元敬将军统兵有道”,遂拿了旧书再看。
他向来是不喜欢看书的,每每拿起古本,只觉前人之语甚繁甚唠。然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虽不喜究研书中道理,然每每皇上问起书中之言,倒也答得顺畅。
不读书,无以为君子。
如今太平盛世,讲究以德服人,选才纳贤,皆要考其文章如何。皇帝曾道:“论背书,无人能与德昭相比,论读书,众人皆在德昭之上。”
德昭苦笑,答皇帝一句:“臣七岁得先帝赐名,九岁尚未习四书六艺,十岁幸得皇上教导,方启读书之道,一身本事,皆习于皇上,如今师嫌徒拙,徒真真是羞愧万分。”
皇帝笑:“越发油嘴滑舌。”
这般随意,比父子还要亲近,这些年出生入死,铁马金戈,一半是为着皇帝,一半是为着自己,当年他在宫中做皇子时唤龙潜时的皇帝一声“二叔”,如今皇子们唤他一声“九堂哥”。堂兄弟再亲,比不得当年的德昭和二叔了。
今时今日这般地位,深得圣眷,他却不再欢喜。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空荡荡的,午夜梦回,听得有人唤他名字,那样俏丽的声音,听一声便能描出她任性妄为的模样,想要转身看看她,冰天雪地,冻得他连脖子都动不了,脚却越走越快,风雪那般大,洋洋洒洒覆住一切,终是回不了头。
自她走后,满城春光皆是寒雨风霜。
八年,一别八年,如今他德昭功成名就,却已失去了她宋阿妙。
德昭放下书,余光瞥一眼,恰望见地上跪着的人。
这个时节,宫女侍女们都换了夏绸,她穿绿色一把水葱似的纤细,垂着脑袋,望不见神情,双手搁在腿上,往里勾着,将猫围在怀里。
古有“隔纱初见羞花颤”,他不是圣人,他自然也爱倾国色。
却难得地并未厌恶她。
德昭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淌出:“你叫什么名儿?”
幼清恍惚间听得他问话,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跪得太久,沉默太久,未曾想到还有开口说话的份。
“回爷的话,奴婢叫幼清。”
“哪两个字?”
“‘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復扬’的‘幼’;‘澄湖万顷不见底,清冰一片光照人’的‘清’。”
德昭颇感惊讶,“你能识字?读过司马相如和杜甫的诗?”
幼清老实答:“略识字一二,念得几句诗。”
德昭牵唇一笑,可见不能以身份和面貌看人,一小小侍女,胸有点墨,也是能够吐字成诗的。
“抬起头来。”
幼清抿唇,不敢皱眉,抬起下巴,撇了视线,垂眉顺耳的模样摆在他跟前。
德昭沉吟片刻,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
“老姑娘了。”
德昭凝视她的眼睛,水灵灵的,干净清澈,恍若八岁孩童不知世事的天真。
宋阿妙若还活着,也该和她一般年龄。
德昭一时看怔了眼,只半秒回过神来,嘲笑自己这般愚蠢,竟会认为家破人亡后的宋阿妙还会有这般透澈眸子。她若活着,眼中有的,只会是将所有人挫骨扬灰的恨意。
宋阿妙向来是个有仇必报的女子。
那可是连被人拒绝爱意,都要将人咒骂三天三夜的宋阿妙呐!
德昭失了兴致,摆手欲让她退下,瞥见她怀里的猫,微微凝眉,朝外唤人:“来喜!”
来喜已从毓义处回来,自作主张在屋外站了会,如今听见德昭喊他,立即进屋回话,将毓义的话一一说来:“回爷,奴婢刚从毓郡王处回来,毓郡王听了主子爷的话,托奴婢回话,说‘你且同我九堂哥说,愿赌服输,当日既有了约定,自是要履行的,白哥甚是可爱,放在身边养两日,九堂哥定会喜欢它,自此也就不会再唤我‘猫毓’了。”
德昭:“胡闹!”
片刻后,叹口气,揉揉太阳穴,无可奈何,“虽已十六,却还是如此孩童心性。”随意一扫,望见那猫躺在幼清怀里,睡得舒适,开口对她吩咐:“这猫,你好好养着,左不过两日功夫。”
自此不再多言,来喜和幼清福礼跪安,幼清双腿麻木不听使唤,差点摔倒,所幸来喜扶她一把,这才相安无事地抱猫出了屋子。
一出屋子,来喜指了指白哥,挑了笑道:“幼清姑娘,这猫跟您有缘。”
幼清笑:“奴婢没这福分,这猫是毓郡王的,怎会与我这种卑微之人有缘。”
来喜笑了笑,另外安排人替了她的夜差,只说让她好好照顾猫儿,这几天不用到茶房当差了。
幼清自然乐得清静,不用当差意味着不用提脑袋过日子,同她以前在兽园伺候家畜的日子比起来,这里当差简直就是噩梦。
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时时刻刻小心警惕,她能撑到今天,实在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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