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
“其实那个劳什子入学陪侍,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薛姨妈私下无人时候向宝钗说道,“你元春姐姐倒是从这上头选上去的。是,她运道好,熬了这么七八年,成了贤德妃娘娘。可那又能怎么样?贾家为了接她回来省亲,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银子?单建大观园的那注钱不算,递给宫女太监的银封又有多少注?你父亲当年只看到女孩家入宫的光彩,却不想想那宫里是什么地方,女孩家在里面要吃多少苦?何况咱们家虽然富,也不能把大把银子扔在这上头啊。”
薛姨妈如此说,宝钗觉得甚是有理,但总觉得心中郁结难消,非三言两语能交割明白。
“当年承蒙你父亲看得起,聘我当你的教养嬷嬷。但我心中其实一直有句话未曾说出口,但凡真心疼爱女儿的,哪里舍得女儿去那种地方受罪。如今倒是了却一桩心事。”孙嬷嬷也特地过来寻她,如是说道。
宝钗一向最容不得别人说她父亲不好。在她心目中,母亲自是最疼她哥哥薛蟠的,不管哥哥做错什么都不分青红皂白护着,父亲却是更疼她一些,手把手教她识字,又教她生意经,简直是把她当做半个男孩来养了。她和孙嬷嬷有师徒之谊,孙嬷嬷的话,她不好明面上反驳,但听了心中却越发觉得烦躁,只是嘴角干笑两声,其实全然没放到心里去。
林黛玉、贾宝玉、三春姐妹知道她心中不自在,都不敢来看她,怕触动她的伤心事,只是打发丫鬟过来问好。宝钗每日坐在自己屋里,木木的听着莺儿和茜雪说紫鹃如何如何说,袭人如何如何说,翠缕又如何如何说,耳朵边便如同有几千只鸭子在叫嚷一般,心烦意乱,全然听不进去。
值得惊异的是,连她平素颇看不上眼的贾环都巴巴遣了身边的小丫头过来问好。莺儿心中诧异,从旁慢慢套话,才知道这并不是赵姨娘的主张,而是贾环自己的主意,不免大为惊诧,嘀咕着怎么这平日行事不遭人待见的环三爷也突然懂礼数起来。
其后贾环时常来薛家走动,宝钗整个人懒懒的,哪里有心思应酬,直到过了二月,才重新振作起来,渐渐有了往日的样子
然而宝钗内心还是对落选之事不能释怀,私下里常常纠结落选的原因。直至有次和诸姐妹们玩耍时候,见探春笑着说道:“我们几个姐妹其实有趣。因大姐姐是大年初一初生的,芳号元春,我们三个才这般迎、探、惜的排下来。别人或以为用春红香等字,太落流俗,却不知道我们家这里头有个典故。”
黛玉就在一旁闲闲说道:“谁说不是呢。竟是雅的很。别说这个,单你们丫鬟的名字,也是这般排下来的呢。二姐姐最善棋道,丫鬟便叫司棋;三妹妹一手书法最好,丫鬟就叫侍书;四妹妹是会画画的,丫鬟唤作知画。原先琴棋书画四字早已被前人用滥,偏你们家在前头赘了一个虚字,却是有几分趣味了。”
宝钗从旁听着,早呆住了,细细咀嚼这里头的意思,突然脸色大变,问道:“听闻娘娘有个带进宫里头的丫鬟,莫非是和司棋她们一起排行的?”
探春不解其意,笑着说道:“正是呢。那丫鬟名叫抱琴,可不正应了景。大姐姐那手琴技,原是无人能敌的。可不得旁边有个丫鬟抱琴么。”
宝钗便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
元妃娘娘弹得一手好琴。她却在复选之时也选择弹琴,实在是大大的谬误了。她的琴技也授自名师,操练经年,自信纵使在琴技大家面前,也不至于有污尊耳,贻笑大方。但她的琴技越是没有疏漏,越是显得和元妃娘娘争持。娘娘可以容忍亲戚家的女孩当公主郡主的入学侍读,却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入学侍读的琴技和自己不相上下。
“为什么?为什么?”宝钗从来都没有这么生气过。弹琴起先是金锁中的那声音提议的。她对那声音一向颇为真心,虽明知道她一心为别人,仍然由着她各种利用。想不到,她的真心竟然换来这种下场!那声音颇有灵异之处,定然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才教她在复选时候弹琴,好顺顺利利的被刷下来。好毒辣的计策!好狠毒的心肠!
“为什么?你若不说,我就将这金锁送到工匠铺子融了去,让你再无寄身之地!”宝钗气急,逼问道。
那声音却很是理直气壮:“当然是为了香菱。”
香菱?宝钗一下子愣住。香菱不是好好的吗?已经被她安置妥当。
“妥当?”那声音开始尖叫道,“一个十几岁的未嫁姑娘,和一个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刘姥姥住在一道,开着一间小外食铺,一个月赚几两银子,就是你认为的妥当?她的终身大事呢?她的夫婿呢?若她觅不到良人该怎么办?若是她不能一举得男,在婆家受人欺负,又能怎么办?你若甩手进宫去了,没有十几年出不得宫,谁来管她?”
宝钗一颗心如堕冰窟。她真心疼爱香菱这姑娘,因此权衡之下,愿意为她做到这种地步。但是真心疼爱,并不意味着,香菱从此就是她薛宝钗的责任了。若要依了金锁中那声音所说,她简直要比香菱的父母还要操心得多了。她虽然自恃有才干,却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没有对另外一个十几岁大的女孩子负责一辈子、保证其衣食无忧、家庭和睦、子孙孝顺的勇气。
“原来你竟然是赖上我了……”宝钗慢慢说道,眼睛里就有些冷意。
那声音却气壮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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