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搭了两日的船,从蹄岬回到玉漕。一下船,主子没听他的劝回官栈歇息,直奔指标街上的一家点心堂。他说他和人有约,不可失约。独叔只好悬着心,紧紧地跟着。途中他还离开了主子片刻,不忘到药烟铺上替主子补了连及草与刀烟木,这几天滞在外地,都吃光了。
主子这次约的人,是一名身着浅青圆领官袍的男子。这男子生得精干,不苟言笑的神情,颇有清官的正直架势,看来是个对己、对人都要求甚严的洁癖人物。
但见他询问富堂夥计时,那有礼的语调与道谢的姿态,独叔便对他有好感了。只能穿浅青官袍,示意这人官品不高,在官场上必定是个给人到处揉捏的小吏。难得的是他出了官府,尚能将心比心,不将平日给人驱策的怨气施在地位比他低下的人,这种人格连在稷漕都很难遇见了。道德与品格上的洁癖,仍有其好处。
两人相见,拱手作揖,主子称他霍田,原来他曾经是玉漕户部的一名户员郎。他坐下,被主子请了几次,才化开拘谨,喝了茶,嚐了杏仁圆饼。
霍田看了主子脸色,有些赧然。「大人……身子是否微恙?」
主子一愣,笑得歉意。「没想到我的疲态这般明显,失礼了。」
独叔帮忙答道:「咱们从蹄岬回来,刚下船。」
霍田听了,脸色更硬,似乎为自己打扰对方休息而感羞恼,独叔想,果然是个律己甚严的家伙。
「与霍户员有约在先,而且相当重要。」主子说:「别介意。」
霍田面容稍缓,方说:「其实,下官会应帖,是想感谢大人这番提携……」
「户员这话唐突了。」主子止道:「这纯为霍户员的才干所致,我仅是居中,将您的官帖呈上稷漕,是稷漕的人识才。请您千万不要以为,这是我施给您的恩惠。」
被这般直回,霍田又为自己怀疑对方用心而羞愧,脸都红了。毕竟这麽严律的人,最忌讳无功受禄之事。
见到主子之前,他或许一直疑惑,自己何德何能,能来个大跃进,插了上头长官的队,直接上稷漕作官。为此,几名上司吃味甚深,对他相当不谅解,甚至放了对他不利的流言。对阶级观念严明的玉漕人来说,他这种微小到不见天日的小吏,能南下稷漕任官,是可遇不可求之奢想。
「何况上稷漕任官,自又是一番考验。」主子想缓解他的窘然,又说:「只能靠霍户员自行解决,或许境遇比玉漕更糟,也说不定。」
「下官不怕。」虽然近日受了流言的压力,霍田仍能挺着腰杆,说:「只要能尽情施展长才,不愧这身官服,什麽考验下官都该受。」
「便是这番气势,才让我注意到您的,霍户员。」主子笑道:「我本想查寻家的底子,恰巧见了几年前的案卷,就这麽看见了您。」他叹道:「玉漕官官相护,派系勾结,比稷漕还严重,我驻舰三川时,便已见识过。」
霍田面露不屑。「不过是一群蛙,坐井观天。每一个位置都有矿源的油水好抽,自是没人愿意革动。」
主子赞赏地看他。「你便愿意革动。」
霍田的言行虽然老成稳重,可看那样貌,大抵不过而立,年轻,被纯然地称赞,还笑得出一种青春的腼腆。
「稷漕也需这种人才。」主子说:「所以我才擅作主张,将您的官帖送上稷漕,希望您的才能施展得更彻底。」
「过奖了,大人。」霍田咳了一声,又自持了起来。
主子喝了茶,也催霍田、独叔用饼,看着他们吃了一会儿,他脸色凝着,开始切了正题。他对霍田说:「霍户员这五年在玉漕,专办寻家税收,是吧?」
「是的。」霍田坐正身子,认真地回答。
「寻越、寻培,都不大喜欢你,对吧?」
霍田哼笑一声。「可以这麽说。」
「毕竟,他们都习惯用钱和官员沟通。当一个官突然不拿他们的钱,他们便忘了要怎麽和人说话。」
霍田笑着。「大人形容得甚是贴切。」
「所以,你熟寻家的底细?」
「知其一二。」
主子眯着眼。「寻越,是个什麽样的人?」
「他是一个暴躁的人,大人。」霍田对着提携他的恩人,自是放下戒心,如实详述:「他的腿虽废,行动不便,但仍能雄霸永金脉,不只是其他矿商要敬他,连我户部和整个玉漕官府都要让他几分,因他行事狠戾,毫不顾留情面,若有人违他,他便如洪荒,不论好坏违顺,全数尽毁,再从一片废墟中,重建仅属於他、对他有力的地基。」
「真是一个让人不敢领教的人。」
「但下官想,若无这暴动如天雷地火的脾气,谁会怕他这样一个废人?」
「难得,你竟没被他消灭?」主子好奇。
「是差点儿被罢官,那阵子真不好受。」想起往事,霍田苦笑。「幸亏後期,他病入膏肓,由他三弟寻培管事,冲突才缓。」
「他可有子嗣?」
「寻家对外号称,他有一独子,据说是腿废前与正室所生,不过鲜少人见过。之後纳妾,都没再生育。」
「他纳了几妾?」
「前後共四妾。包含现在的当家……」霍田看了主子一眼。「大人令妹。」
主子当作没听闻,面无表情地迳自说:「一个废人,竟还能如此fēng_liú?真令人称奇。」
「是啊。」霍田拿起茶,喳了一口,掩去表情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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