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水里钻出来。露出的两只胳膊上,芝麻般的针眼儿,在汗里被泡成了红颜色,有些肿,有些痒,如被蚊子咬后炎起的泡。人已经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在去年,他用半天时间就把这地边地角翻完了,可今年,他卖了半年血,还是这块地,还是那个人,两天时间那地边地角却只翻了一半儿。
翻到一半时,日正平南时,丁庄里有炊烟升起来,像白的绸缎在那天上飘。这时候,我奶已经下世了三个月。三个月前她一脚踩在了我家的血盆上,a形血流了她一身。看到满地的血,奶奶吓得倒在地上了,从此有了心里狂跳的病。后来因为那跳她就下世了,心就再也不跳了。奶死了,爹和叔一并哭着说,以后再也不采血、卖血了,再也不采不卖了。可是过了三个月,爹又领着叔去采血卖血了。
这时候,我爹和我叔从外村外庄走回来。他们到离公路更远的偏远庄里去采血,蹬了三轮车,收来的血都瓶瓶袋袋装在车子上。农忙了。农忙了人都忙在田里边,顾不上到血站去卖血,可我爹依着合约每天还要交给收血车里许多血。
这就不得不到人家庄里去收了。
不得不到田头唤着去收了。
我爹、我叔回来时,看见李三仁在田头翻着地,我叔就把三轮车停在田头上,大声地唤:
“喂——你卖吗?”
李三仁抬头瞟一眼我叔不说话,又翻他的地。
我叔吼:
“喂——你到底卖不卖?”
李三仁就猛地甩了一句话:
“你们丁家不怕丁庄卖死呀。”
那时我叔刚过十八岁,他轻声骂一句:“日你祖奶奶,把钱送到你家田头你都不肯接”。然后就站在田头上,等着我爹来。后边跟来的我爹他就望着李三仁,也在田头站一会,朝着李家的田地中央走过去。踩着暄虚的地,爹像踩在一地的棉花上,每一脚下去都有一股沙土的热甜升上来。到了李三仁面前时,我爹没有叫他“喂”,他叫了一声“老村长”,李三仁举起的镢头便在半空僵一下,痴痴地望着爹的脸。
已经有将近二年没人叫他村长了。
我爹叫:“老村长――”
李三仁不说话。把举着的镢头放下了。
“老村长,前几天我到县上开了一个卖血经验交流会,”我爹说,“县长和局长都批评咱们丁庄卖血少,批评庄里没有干部领导这桩儿事,县长和局长都要让我当村长。”
说到这,我爹顿住话,瞅着李三仁的脸。
李三仁也瞅着爹的脸。
“我当然不能当,”我爹说:“我对县长和管咱们庄脱贫致富的教育局长说,丁庄除了老村长,没有人能当了这村长。”
李三仁就盯着爹的脸。
“别看我们丁家你们李家不一姓”,我爹说:“可我丁辉最明白,这辈子一心为丁庄办事的人只有你一个。”
“这辈子,”我爹说,“你不当村长就没人敢当这村长了。”
“这辈子,”我爹问:“你不当村长还有谁敢当?”
说完这些话,爹就从李家的田里出来了。新翻的沙土地里,有蚂蚱、旱娃在那地里蹦,落到爹的脚面上,有股荫凉一下就从脚上传遍了他全身。爹抬一下脚,把那旱蛙踢开去,一步一步地在那田里走。走出来,就听到了李三仁在他后边的唤。
“丁辉啊——来,豁上去叔再卖这一次血。”
我爹说:“叔,你脸上有些黄,要不你再过几天卖?”
他就说:“我都经了几十年的事,还怕流这点儿血。”
他就说:“他妈的,只要对咱国家好,我还怕流这一点儿血。”
就在李家的田头上,李三仁躺在一棵槐树下,头枕在他的镢头把儿上,我爹把血浆袋挂在槐树的树枝上。我叔给他扎了针,他的血便从那筷子粗细的塑料管里流进了血袋里。
那血袋,表面是5oocc一斤装的袋,实际上,它装满是6oocc一斤二两重。要是边抽边拍着那袋子,它就能装到7oocc一斤四两重。
抽着血,我爹拍着那袋子,说不拍血就凝固了。就边拍边和李三仁一句一句说着话。
我爹说:“庄里除了你,真的没人能当这村长。”
他就说:“干烦了。我干了一辈子。”
我爹说:“你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好年龄。”
他就说:“我要东山再起了,丁辉你一定要出来给我当帮手。”
我爹说:“我已经向县长、局长表了态,你不出山挂着帅,打死我都不当这庄干部。”
他就问:“抽了多少啦?”
我叔说:“别着急,再有一会就满了。”
就把那血袋抽满了。
鼓鼓胀胀的满,像一个热水袋里灌满了水,一动一摇晃。在那灰漫漫的田野上,散发着甜浓浓的血腥气,像刚下树的嫩枣煮在水里的味。从李三仁的胳膊弯里拨了针,把那血袋收起来,我爹给他一百块钱的血浆钱,李三仁接了那钱说:“还找吗?”
我爹说:“现在血浆降价了,一袋是八十块钱了。”
他就说:“那我再找你二十块。”
我爹又忙拉着他的手,“老村长,三仁叔,你找钱就是打我的脸,别说十块二十块,就是五十块钱我也不能让你找。”他就不好意思地收了钱。我爹、我叔要走时,看见他的脸成了苍白色,汗在那脸上一粒一粒滚,像雨帘挂在一张蜡脸上,想站起来回到他家田里去,可却走了三几步,晃了一下身,就忙扶着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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