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不知为何,被褥下久久未作一声。
喻炎便舒展眉头,朗声笑道:“飞光你说……我、我这般寻常根骨的人,虽也竭力修行……哎呀。”
他突然抬起双手,拿左右袖口挡着双眼,使劲揉了两把,嘴上依然在笑:“三十年筑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丹,对上这样大的一方宗门……我如何才……”
他试了几回,始终说不下去,只好捂着眼闷笑,嗟呀了许多声。
好在喻仙长消沉了一刻,又轻声笑起来:“不过也说不准,天道说不准也看我十分顺眼,才叫我得了飞光。”
喻仙长心里其实清楚,他此生全部气运,早早在诛神极意宝阵一句一句赊尽了,哪还会有什么天道眷顾,气运加身?
但飞光万般皆好,样样俱美,他也愿当顶天立地的一介男儿,不做那满腹怨愤之人。
眼前云遮雾罩,他便穿云破雾。
眼前地塌天崩,他便拼一个碎骨粉身。
就在喻仙长移开袖口,微微而笑时,忽听得飞光低低回道:“我原本是打算来人间一趟,以三百年庇护之功,换些功德修为,算得上领命而来……跟你结下血契,难免会受天道压制。
“若是万霞山不曾重摆祭坛、连日祷祝,我就算罔顾了天道,也就是再小两三圈。”
它明明不曾看到喻仙长以袖掩面,此刻却莫名放柔了语气,极轻地哄着:“即便摆下祭坛,万事有我……我如今未必肯去了。”
31
飞光与那人纠缠打闹三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这样互剖心声。
它将这热乎乎一番话掷了出去,便再也不肯多说,团团缩在被里,哪管被褥外的人与它是不是良缘彩凤、一点灵犀。
可喻仙长并不肯放过它,偏要发出许多声响。
屏息听时,有人在门外骤然失笑,快活得团团打转,不住抚掌击膝,有说不尽的得意忘形、沾沾自喜之意。
飞光登时恼了起来,喝道:“喻炎……你不许这样。”
那人霎时噤了声,竟然变得十分听它的话。
飞光不禁哑然,心里火急火燎地涌出许多话来,想劝他常常如此,想宽解他莫急莫怕,未等它彻底想好,那人又蹑手蹑脚地动弹起来。
隐约有掩门落闩之声,似月中银桂一晃。
隐约有悠悠行走之声,像一地白云涌来。
隐约有呼吸声,犹如潮生,一波一波兴风作浪。
那人搅出点点杂音,还不肯作罢,将双手压在被褥上,就撑在被褥上那一团鼓包左右,嘴里难辨真假地夸道:“卿卿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拔山超海之力,还生得如花如玉、温柔解意,我真真不知要如何爱你。”
飞光脑袋里“嗡”地一声,只觉得这一句话使它血液尽沸,身躯似热油淹煎。
一字字咀嚼过来,堪比赴汤蹈火之苦。
极痛处,叫人烈焰焚身,混沌恍惚,汗水涔涔。
极乐处,叫人忘却今夕应是何夕,从遥遥碧落黄泉中醒来,一寸寸生出鲜活的血肉。
它瑟瑟发抖着,企图将这难言滋味分辨明白,喻炎那头已合衣钻入被中,在黑暗中伸手一捞,五指兜住了它,一把放在心口。
飞光一时间天地倒悬,糊里糊涂躺倒后,才惊觉所枕之处,皮肉滚烫如火;胸膛一沉一起,又似舟行海上。
它像是卧于火上,像是浮沉在水里。
就这样继续煎熬了许久,直至喻仙长彻底熟睡过去,飞光才茫茫然问道:“我分明是水灵根,喻炎,我身上为何会这样烫?你摸摸,我爪心都是暖的。”
它忍不住仰起头,冲着喻炎问:“是你那颗心烫得厉害,把我焐热的……还是我自己心跳得快,是我自己变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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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快乐
32
它等不到人接话,于是从侧躺转作仰躺,翻来倒去,好不容易坠入梦乡。
梦里依稀见到喻炎。
喻仙长梦里也在笑,一双笑眼弯如新月,薄唇翕张,对它欣然低语道:我真真不知要如何爱你。
但定睛看时,喻炎那双眼睛仍是红的。
这一场怪梦,直叫飞光陡然醒了。
它周身绒羽炸起,呼哧呼哧喘着气,久久辨不清虚实,记不得身在何处。
待它惊魂甫定之后,放出神识四下一探,才发现院中已然天光大亮,喻仙长早早起了身,此刻正站在院里,口中念念有词,诵着口诀,冲自己连施了几遍除尘咒,而后似嫌不足,竟然又走到水缸前,如凡夫俗子一般,仔细打水洗了头脸。
可喻炎原是这般爱惜干净的人吗?
飞光心头一紧,忙以神识再看,喻仙长那头已经整整齐齐地扎起道髻,披上了一件簇新的素纱道袍,手执丝绦一系,勒出劲瘦腰身,末了打了个双钱结,打扮得十分端正体面,像是散仙赴宴,更像是侠士赴剑斗。
可喻炎原是这般衣裳楚楚的人吗?
就在飞光恍惚之际,喻仙长已是哼起含糊小曲,自储物戒里点出五六块灵石,踏着满院横斜树影逛了一圈,加固好了院里的阵法。
等他直起身来,似乎被日头晃了一晃眼,于是手搭凉棚,略略遮着眼睛,也不管飞光是睡是醒,径自冲屋里高声喊了句:“飞光,你多歇一歇,我到道场卖些功法,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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