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他肉里:“再打!”
高棣下意识一扬手:“啪!”
这一巴掌扇得高棣掌心微微刺痛,冯陵意身子一歪,头发散了,垂下来挡住脸。高棣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说不出话。冯陵意吸口气,将头发拢到耳后,露出被扇的半边脸,他眼圈微微发红。
但声音里没有哽咽,很冷静:“第二条,你想招揽人,有个没钱没权也能用的法子。”
“赐姓。赐皇姓乌赫拔。”
王府私牢。
左思存吃得肚子溜圆。他活得太穷酸,牢饭都比他平时的伙食强,有吃有喝不用干活,他很满足。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同侪,忧思交加水米不进,一夜之间就倒了几个。
同侪不明白他怎么心这么大,还有心思吃吃喝喝。按理说,自己被囚,老师跑路,道统衰微,简直是低得不能再低的人生低谷了,这还吃得下去饭,神经怕是比钢筋都粗吧?
但左思存觉得也还好。他的人生一直是低谷,习惯了,没那么大气性。
左思存的个人特色就是毫无特色。他到哪都是人肉背景,别人负责抢尽风头,他就管啪啪鼓掌,得到最多的评价就是“稳重懂事”。被忽略久了他也犯酸,有小情绪,但左思存不记仇,转眼又替人家开心起来,接着啪啪鼓掌。
在宋小书门下也是。宋小书此人才学是有的,不然也不会被挑中做主考官,但人品实在很成问题,奸懒馋滑,贪杯好色,出了名的见钱眼开。身为老师,不仅不提携门生,公然吃请喝花酒,回来还要大肆宣扬引以为荣,怎么看都是很不合格了。
但总有人乐意请他。一是因为宋小书不装,只要有人请,上到大酒楼下到路边摊他都去;二是因为宋小书有趣,他官儿不大不小,介于瞎胡说和不敢说之间,反正他也没什么政治生命可言了,于是可以放肆地叨逼叨。他资历老,知道许多掌故,最爱发表些愤世嫉俗的反动言论,刻薄朝上诸公。高官显贵被扒皮的戏码一直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宋小书讲得满堂彩,人人觉得他耿介敢说,甚至将其视为朝廷最后的良心,大加推崇。
于是,宋小书就有源源不断的席可吃了。
左思存也有幸沾光。人少喝酒没意思,他是个占坑的,负责摆盘添酒,扶喝倒的回家。那天席上来了个贵客,人人说难请,左思存也生了好奇心,侧耳听着,说是什么“天许的状元郎,却给黜落了”,跟着就一片唏嘘。
左思存听到这就知道是谁了,风云人物嘛。他望过去,那人给簇拥着,莞尔道:“命里无时莫强求,本也不是我的。”
有人就叫起来了:“哟,赴了趟宴,给王爷收买了啊?听说还留了幅字呢,看来真是屁股坐歪了,亏咱们替他鸣不平!”
如今想来,语气分明是玩笑话,但当年的左思存并没有这个情商。他怕周容尴尬,当下意识地打圆场:“又来了,天天喊胡汉一家,怎么老往坏里想人家王爷,谁嚷嚷的黑幕,罚酒罚酒!”
就这一句话,被宋小书怼上了。宋小书酒盅一撂,醉眼乜斜:“谁跟你说的胡汉一家?”
左思存愣住,一直以来都这么宣传啊,这还用质疑吗?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回话,周容笑着接过话茬:“不是自古以来就是一家嘛。”
宋小书道:“自古?自哪个古,大羌建国才几十年,算古吗?”
周容道:“前羌也算上,总有几百年了。”
“前羌建国之前还打了几千年呢,不是更古吗?别忘了汉人是逃难来的,当时胡人怎么不说自古以来就不团结,不和你一家呢?”
“再者说,就算自古以来都是一家又怎样,合着天经地义,以后都不许变了是吗?”
酣畅淋漓,句句见血,宋小书自有一套歪理,驳得人哑口无言。被不由分说一通抢白,周容却不恼,反倒是饶有兴致地问:“那老师是觉得不该亲如一家了?”
“我可没说哦。”宋小书跟他一碰杯,仰头干了,“老夫只是不喜欢被当傻子。干脆点说为了人丁钱粮不舍得散伙,不成么?”
周容笑道:“那可不天下大乱了?几个举子的名次都吵了这许久,人丁钱粮要是算起账来,不更要翻天了。”
“所以说,就得是本糊涂账。哄你是一家人,你信了,不折腾了,多省事儿?”宋小书嗤笑着,瞟周容一眼,“你小子,肚里门儿清。”
那天的席,宋小书和周容是绝对的主角,左思存和往常一样,当了块默默无闻的背景板。对那两人来说,宴席上的聊天只是兴之所至,信口而谈,但对左思存来说,是疾风破雾,是振聋发聩,是石破天惊。默认的信条被三句两句就全盘推翻,左思存的震惊简直难以言喻,接下来的好一阵他脑海里都回放着那两人的谈话,每一字每一句,想忘都忘不掉。
即使是三年后,坐在阴冷的王府私牢里,他仍然记忆犹新。
左思存想:不愧是聪明人啊,他们那么早就看得那么透彻了,我实在不能比。
他又想:可是站出来的是我。
身陷囹圄的左思存感到了历史的吊诡之处。三年前的背景板,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如今却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摇旗呐喊。
多讽刺啊。
左思存最后想:我要死了,他们俩很聪明,知道明哲保身,我不知道。
可我不后悔。
我不聪明,我只有一腔孤勇。既然老天把我生成一枚卒子,就只能往前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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