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秦卿之言,朕半生功业,自此一朝尽散,再难复旧观了?”殿内烛火摇曳,从李隆基苍老的面容上看不到喜怒,但秦晋觉得他的嗓音似乎有些干涩。
“尽管臣不愿承认,事实的确如此,此时的大唐与两月前的大唐已经不可相提并论!”
农业社会人口才是最大的财富之源,而唐朝的户籍制度就是保证人口最大限度产生财富的保障。而安定百姓,厘清户口,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是经过数年乃至数十年才能逐渐完备成型。而今天下半数户口作废,且不论其间人口损失,但就朝廷失去了对地方户口的掌握这一点而论,已经元气大伤。
只不过现在时日尚短,加之朝廷威望尚存,危害与影响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
李隆基的身体已经在隐隐发抖,秦晋却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他今日已经抱定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决心。
“朝廷岁入失其半数,赈济地方又要耗费实有岁入大半,此消彼长之下,更是捉襟见肘。边镇钱粮势必难以为继,地方节度使又兼掌兵权、财权,自筹自支之下,长此以往,朝廷又如何节制?”
一字一句声声如响鼓重捶,震的高力士身子摇摇欲坠。
秦晋这么说已经等于直言,就算平乱成功安贼伏诛之后,大唐天下也已经是遍地割据的局面了。
事实上,大唐立国百多年,各行军道多有造反作乱的情况发生,朝廷也对此设有一整套监察制度,监察官通常又身具天子符节,代天子监察地方职官。然而到了天宝年以后,斜封官大行其道,天子使职逐渐取代了职官成为实权差遣。由此,监察官也失去了监察作用,成为了实际上的地方官。
这样一来,唐朝原本严密又相互制约的职官体系开始土崩瓦解,新兴的大批斜封使职官员又没有成型的监察制度,像节度使身兼兵权、财权使职的情况比比皆是。
国势极盛,天子御极天下四十余载,威望极隆,尚可制约有野心权臣、悍将。然则,天子毕竟愈发老迈,又耽于享乐,对权力细节已经无力掌控,加之用人不当,才致使安禄山这等魑魅魍魉有了跳梁的机会。
秦晋抬起头直视着老迈的天子,目光坦然。他在等着天子的反应,以作最后的动作。
李隆基的喉头咕哝了一下,嗓音似乎更加干涩了,仍旧平静的回应了一句。
“不妨畅所欲言!”
这在高力士看来,天子今日的举动简直是一反常态,若是寻常时候,有臣子敢说出这等捕风捉影,又骇人听闻的言论,早就命人拖出去罢官夺职。他侧目看着天子,由于距离近,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宽大长衫下绷得紧实的身躯,露在袖外的干枯老手于案下阵阵抖着。
他知道,天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只要秦晋再说出什么出格的话,就会彻底爆发。然而,到了此时此刻,他已经不敢再说话,天子既然让秦晋畅所欲言,其言语中透出了令人遍体生寒的杀意。
秦晋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眼下大唐内外交困,安贼逆胡祸乱中原,窃据东都,朝廷上下明争暗斗,相互掣肘,远虑近忧就像无数暗箭纷纷射落,实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机边缘。臣秦晋弹劾宰相杨国忠尸位素餐,惑乱国政,致使国事糜烂,安贼造反,东都罹祸……”
一桩桩一条条细数下来,竟有二十条之多。
高力士正在为天子堂茶汤,闻听秦晋参劾杨国忠,手中的红漆木勺失手跌落,茶碗应声而翻,散发着胡椒气息的茶汤泼洒的满案都是。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就算高力士再获天子宠信,终究还是宫中奴婢,打翻了天子的用具,这在寻常宦官身上,难免要挨一顿鞭子,再撵到最脏最累的地方去受罪。
然而天子此时已经没心情去理会高力士的失手,此时此刻李隆基张大了嘴,难以置信的看着秦晋。
看着这个肃容正身的年轻人,李隆基暗叹一声,此人半月以前还仅仅是个从九品上的县廷小吏,想不到今日面君竟敢弹劾身为百僚之首的宰相,而且宰相还是与天子大有渊源之人。他凭什么有如此之大的胆子?还是他背后有为之撑腰的指使人?
秦晋双手高捧弹章跪拜进献,高力士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过了弹章又转呈天子案前。
“以中郎将之身,妄议宰相,秦晋,你可知罪?”
李隆基改口直呼秦晋之名,而不以卿称呼,可见他已经对秦晋心生不满。
“臣逾越朝廷体制,自知有罪,然则宰相尸位素餐,致使国事崩坏,天下糜烂,也是不争的事实。若天子不赏罚明断,又何以立信于天下?”
“大胆竖子,天子驾前口出妄言,可知死罪?”
高力士的声音因为紧张与惊骇变得极为尖利,陡然在殿中响起,更是分外刺耳。李隆基的身子也呼的从软榻上直起来,一双干枯的老手紧握成拳,随着阵阵发抖的身子,重重的支在软榻之上,半晌无言。
“圣人息怒,圣人息怒……”高力士见状,顾不得呵斥秦晋,赶忙又往刚刚打翻的茶碗里盛了一勺茶汤,端到李隆基的唇边,服侍他喝下。
一口热茶汤下肚,李隆基似乎才从震怒中缓了过来,咬牙切齿的从口唇间挤出了几个字。
“拖出去,下狱!”
高力士心下一凛,知道秦晋算是完蛋了,但却是活该,难道是得了失心疯,才敢在天子面前如此胡言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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