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盥洗室出来,孟成蹊看见房间里多了个人。李副官一脸便秘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解释道:“司令让我来照顾你。”
这话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照顾还是监视呢?孟成蹊心里冷笑一声,默默走回床上去躺好。
李副官对孟成蹊,是带点原始的同情的,他常常奇怪:孟二公子也就长得好看点,又不是唐僧肉,为什么我们司令就咬住他不放了呢?
他给孟成蹊点了些清淡的饮食,伺候他吃了,又隔几个钟头叫他起来喝药,照顾得相当尽职尽责。孟成蹊毕竟年轻,养了一天烧就退了,下面那处也不再红肿,不过仍然隐隐作痛。
晚上等傅啸坤回来,孟成蹊又有精力跟他较劲:“我不习惯跟人挤一张床,你再去开个房间睡。”
傅司令哂笑道:“孟公子放心,我对你还没有饥渴到那程度。”说着抱了一床被褥,去原来孟成蹊睡过的沙发上睡。
孟成蹊气结,在心里把傅啸坤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顺带着诅咒了一百遍傅啸坤断子绝孙。他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床都要被他摇塌了。傅啸坤在沙发上听见他发出的噪音,凉飕飕道:“要睡睡,不睡滚。”孟成蹊不想大晚上流落街头,只能睁着眼睛在床上数羊。
数着数着,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夜里他是被尿憋醒的。孟成蹊拧开床头灯,轻手轻脚跑去卫生间方便,出来的时候经过沙发,他看到傅啸坤仰面睡在沙发上,呼吸听上去均匀而绵长。
他在瞬间生出一个无比大胆的想法:我要趁现在杀了他!
孟成蹊瞟了一眼傅司令挂在衣架上的军服,想到枪不会在那里,他又把视线调转到书桌最靠里那隔抽屉,脑子里记起一些画面。他极轻地走过去,谨慎地拉开了抽屉,不出所料,一把黑色勃朗宁手枪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几乎没有犹豫地一把抓起手枪,紧紧握在右手,小心翼翼往傅啸坤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呼出一口沉重的气,心脏紧张得像要跳出胸膛一般。在距离沙发不到两米的距离,孟成蹊止步,缓缓抬起了举枪的那只手臂。他大汗淋漓地瞄准对方,手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忽然,傅啸坤翻了个身,像说梦话一样说了句:“那枪里没子弹。”
他居然醒着!孟成蹊感觉魂魄都要撕裂了,手枪差点掉到地上。他慌忙把手枪放回原处,像一条落败的狗,灰溜溜滚回床上。
傅啸坤非常宽容地无视了孟二少爷的刺杀行为,一觉睡到天亮。接连几天,两人都不咸不淡地相处着,傅啸坤仍旧早出晚归,晚上回来睡沙发,白天的时候让李副官过来陪孟成蹊。
及至第三天,孟成蹊的身体完全养好了,可是傅啸坤仍旧不让他出门,也绝口不提返程的事。“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他日渐焦虑起来。
孟成蹊深深为自己的无用感到伤心,他打也打不过,躲也躲不开,难道这辈子真要毁在傅啸坤手上?不行,傅啸坤疯得那样厉害,他可不能陪他一起疯掉。孟成蹊捧着小脑袋瓜,积极地开始想对策。
那天傍晚傅啸坤回来得早,孟成蹊兴致颇高地提出要去酒店二楼的西餐厅吃饭。傅司令对吃的方面不讲究,这些天附近的中餐也的确吃腻了,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孟成蹊像是心情很好,点了两个人根本吃不完的菜,还特意点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让李副官开了,亲自给傅啸坤倒酒。傅啸坤多少感觉出他的异样,但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吃饭。一顿饭吃了很久都没结束,孟成蹊说要上洗手间,傅啸坤点头许了。
他慢悠悠进了卫生间,但只待了不到一分钟,就闪身进了厕所旁边的工作人员通道。七拐八拐地绕到安全出口,孟成蹊怀着逃出生天的心情,用最快的速度往下爬楼梯。先前在酒店房间,他无意中翻到一本介绍中央饭店设施和布局的小册子,悄悄记下了几处出去的路线,在今天终于有了用场。
孟成蹊心中忐忑不已:“如果李副官追上我了怎么办?傅啸坤会不会就在楼下守株待兔?”幸亏一直到他出了酒店侧门,李洪都没有出现,更没有人发现他的可疑。
离中央饭店五百米处,恰好有个公交车站,孟成蹊随意跳上一辆开来的公交车,坐了几站后果断下车。下车后,他紧赶着拦住一辆空出租车,让车夫载他去火车站。
值得庆幸的是,他被傅啸坤软禁那么些天,沪宁铁路早就通车了。孟成蹊一刻不敢耽搁,买了十分钟后发车的车票。
月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们,一对对情侣、亲人、朋友各自依依惜别,孟成蹊艳羡地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像个无依无靠的逃荒者。
火车的汽笛声响了,列车缓缓启动,孟成蹊侧脸往外看,窗外的景物在他的视线中急速后退。在惨白的阳光下,曾经气势恢宏的建筑仿佛也褪了色,露出了荒凉颓唐的底色,他想起秦淮河两边破败的景致,黯淡的水光,以及不再笙歌彻夜的画舫,生生憋出几分国之将倾的彷徨感。
二等车厢充斥着刺鼻的劣质烟草味和酸腐的汗臭味,与车内闷热不流通的空气混合,形成一股极恶心的气味。乘客们大包小包的行李堵在过道上,让人寸步难行。孟成蹊束手束脚地坐在位子上,耳边响起人们不加克制的交谈声,婴儿尖锐的啼哭声,嗑瓜子的声音,以及车轮铁轨的咔擦声,像一首走了调的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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