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爷爷睡得很安稳,他的表情没有一丝痛苦。他今年八十又三,这个年岁算得上高寿,我知晓生老病死是人的必然,却止不住天地塌陷的悲凉。
我坐在了他的床边,竟也说不出什么告别的话来,到最后只挤出了一句:“爷爷,再见。”
医生和护士进了房间,有人在拍着我的肩膀叫我节哀,白色的布盖了一半,我亲自攥着布边,盖上了另一半。
我拨通了叔叔和姑姑的电话,告知他们老人已离世的消息,又联系了丧葬公司,护士接了一杯水递给我,我颤抖着接过来喝了。
“您家里还有其他的人么?”
“在国外,不太方便,我缓一下,是不是要办一些手续。”
“是的,请您节哀。”
我踉跄着走进了洗手间,用冰凉的水反复搓着脸颊和手背,再出门随着医生和护士将爷爷送到停尸房。
医院有一系列的手续,在死亡通知书上确认签字,开始翻开长长的通讯录,挑着爷爷最亲密的身体也硬朗的朋友告知消息。
我忙了一夜,第二天的时候,丧葬公司的人已经来了,我遵循爷爷的遗愿,一切从简,不办追悼会。
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妥当,我重新回到家时,才有了些许真实的感觉。张晨在爷爷离开的第一天早晨就打过电话,我看着他的名字,按下了拒接键——我不确定我虚弱的神经,是否能抵抗得了他的侵占。
爷爷的离开让我痛苦,但与张晨纠缠在一起,意味着短暂的甜后更多的痛苦。
孤独让我想念他,过往叫我惧怕他,他是一位明知会上瘾的毒,我不想再轻易尝试与他的勾连。
爷爷下葬那天张晨没有来,倒是委托了吴总过来,送了一份厚实的礼金,我没推辞,郑重道了谢。吴总道了一句节哀顺变,也十分诚恳。
我处理完了后续所有的事,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才发现局里做出了不小的变动,多出了很多新人。
上头进一步加大了环保的力度,工作任务压得根本做不完,我回到单位就被领导塞了二十个项目,这还只是一周的量。
环保局批了专车,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去各个公司的现场审核,该关关该停停该整顿整顿,好在之前我从未收过任何贿赂,此刻铁面无情,倒也没什么心理上过意不去的。
有更多的人试图贿赂我,购物卡弃之不用,改为更有诱惑力的东西,甚至有上级领导递条子招呼。我没有升职的欲`望,也正在失去亲人的伤悲之中,就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也不想留什么情面,所有的事全都公事公办,年底的考评也名列前茅。
没顾忌上头领导的条子,年底的绩效莫名少了大半,工资表做得完美无缺,卡里就是没钱,管做工资的小姑娘见我就脸红,我猜她有点尴尬。不过是少些钱,我也不怎么在意,很快打击报复升了级,凡从我手中过的项目,送上去总会被压,凡是我希望推行的制度,几乎都会被批评得一无是处打回来,硬刀子软刀子轮番齐上,连同事和下属也明哲保身,适当避开了距离。
只是他们做得有些过,不小心踢到了铁板,张晨名下的甲等环评公司,在全年零出错的情况下,竟然被取消了环评资格。
张晨也一改低调的行事风格,直接通过关系网,向相关人员作出了警告,除了这件事,还有一句:“陈和平是我的人,你们轻着点欺负。”
领导笑吟吟地同我八卦,仿佛之前冷落我的人不是她,我也笑着同她说话,诚恳又温和。
我感谢张晨的这句话,尽管那并不是真的。我发觉我找到了我从事这份工作的意义,那就是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尽可能地按规矩办事。我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但总想多坚持一点,这样的话,故去的爷爷也会觉得欣慰吧。 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就没什么可怕的。
当天下班的时候,我看到了张晨,他就站在我单位门口,身上穿着身西装,及肩的长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剪了,梳着大背头,露出了光亮的额头,依旧是好看的。
从去年到今年,原来我们已经将近一年没见过了。
他抽出根烟,点燃了塞到嘴里,咬着说:“都这么久了没见了,聊聊吧。”
爷爷的事,最近的事,我承了他两次人情,我这人不爱欠人,想了想,到底没有转身就走。
于是我们找了个安静的咖啡厅,坐下来喝杯咖啡。
张晨在进咖啡厅前掐灭了烟头,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烟草味,他刚刚兼并了两家老牌国有公司,开了几个新项目,环评到最后过了我的签字,花边新闻也有不少,无须刻意去看,也知晓如今颇为红的女星,是他的“红颜知己”。
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低头戳着手机,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知道服务员送来了点餐单,他接过了单子说:“一杯黑咖啡,一杯焦糖玛奇朵。”
“两杯焦糖玛奇朵。”
张晨看了我一眼:“我不喝甜的。”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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