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管家捻着胡子笑的为难,布满鱼尾纹的眼角带了那么几分惆怅,撂下茶杯。
“恕老奴直来直去地说句僭越的话,少将军从小性子就倔,却比谁都心软,只是好面子不低头。王爷跟少将军之间……这许多年过去,也说不上谁是谁非,总须有一个放下面子担错的。老奴看着您跟少将军长大,到今天见面尴尬,老奴瞧了心里也不是滋味。王爷您也知道少将军的脾气,就不该跟他计较这些,只当他是块冰,揣着慢慢捂,总有化的一天。”
王惟朝端着茶没言语,任曹管家絮絮的说,自己出了神瞧杯里茶叶。
杯里泡的是他最爱喝的君山银针,茶芽几番起落,最终一根根竖在杯底,刀枪林立,耳边仿佛回响起沙场纵横呼啸之声。眼前不觉回现当年练兵场边,他抹一把汗甩下盔甲,满脸汗水尘沙。头顶上烈日炎炎,连空气都黏得让人窒息。
凌启羽翻身下马,身后跟来的侍卫从车上卸下绿豆汤给士兵解暑。士兵们一拥而上,王惟朝也抓了瓢去舀。凌启羽拎着他领子把他揪回来,一脸嫌弃地说:“这倒是身先士卒了,连碗水都抢!”说着转身从马上卸下只小桶,拽了他上树荫下头,倒了碗水出来。
那水颜色青碧,清香幽幽,王惟朝渴到极点,自然不顾欣赏,仰头一饮而尽。凌启羽笑着瞧他,多少有些惋惜。连斟三碗,都被当刷锅水灌了下去。
王惟朝多少还有点良心,喝完一抹嘴,又把碗递了过去:“好茶,什么来头?”
凌启羽道:“慰劳你今天练兵辛苦,特地从我爹那儿弄来的,君山银针,连我都未曾尝过,却让你生生糟蹋了。”
他说这话时,王惟朝喝了一口,觉得温度适宜,正扬手兜头往身上淋,浑身一湿,小风一吹,自然凉快不少。一扭头,凌启羽脸色比锅底还黑。王惟朝抹一把脸,心虚地笑:“嗯,不错,果然不错……”
凌启羽瞧着他,嘴角微微挑着笑,慢慢地说:“果然是糟蹋了,原是我专拿大麦喂给那什么吃,糟蹋了也只合怪我。”说着提起那半桶茶,翩然离去。
王惟朝目送着凌启羽一路烟尘滚滚地骑马回府,一转头,发现旁边抢水的兵士们都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一致流露的,是毫不掩饰的同情。
他向来没把心思放在茶之类风雅物事上,经那一回,却也下了几分功夫。南北东西的茶叶名酒,他一一品过,喝来喝去,却总觉得什么都不如当初在那片绿荫下喝的那几碗沉着沙土的茶水有滋味。
经年累月,府里的人都知道王爷只喝价压天下的君山银针,却不知,若是当初那双手递过来的只是碗绿豆汤,他也甘之如饴。
茶已渐凉了,门外已有人提着火点灯,一盏盏灯笼依次亮起来。
他望着灯笼,慢慢道:“曹管家你今晚只有一件事说的没偏差,你僭越了。”
曹管家脸上褶子一抖,起身作揖,不冷不热道:“是老奴忘本了,不该仗着上了年纪就犯糊涂,要倚老卖老也需得先掂量自个儿身份再说话。”
这便是带了几分气话的意思在里头,毕竟年长辈尊,就是王惟朝一向也是对他尊敬有加,老爷子一番好意推心置腹被堵了回去,撂几句气话也是自然。
王惟朝没说也没动,越过他的身子瞧远处摇曳的灯笼,定定地看了些许时候,这才站起来,淡淡道:“曹叔起来吧,你是长辈,我当不起。”
曹管家仍是低着头:“老奴僭越,请王爷责罚。”
王惟朝绕过面前的曹管家,走到门口,略略住了一住,说:“那就给你个责罚,领了就去睡吧。明天去库房把龟兹进献的流光屏,还有和田进献的那扇镂玉屏一并送到东院,让启羽挑,他若都看上了便都给他留下。”
他没等曹管家应声便举步出了房,头顶明月皎皎,身边灯火飘摇,一冷一暖,交相辉映,却仍是寂寞。
曹管家的话尤在耳边——“王爷既知道少将军的脾气,就不该跟他计较这些,只当他是块冰,揣着慢慢捂,总有化的一天。”
他不由笑了,苦涩而又无可奈何。凌启羽不是冰,倒像足了火,他的脾气,简直是一团烧尽一切方休的烈焰,心却干净剔透的像头顶月光。
冰总有捂化的一天,可那若是块水晶,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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