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轻咳一声,道:“姑娘随我来。”傅琅便跟他走了几步,到后院去,之见后院被大火烧得只剩断壁,破败飞灰堆了满地。
傅琅一愣:“都烧没了……?那那些东西……总不会被烧的,一定还在,让我去找——”
老板却高声道:“这位姑娘,可不能血口喷人,我们可没找到什么财宝,你可别讹我们!”
傅琅是何等的人精,立时便明白过来,眼睛雪亮,冷笑一声,“你想克扣那些东西对不对?说来你不信,那些东西不是你用得起的,你留着恐怕也是自找麻烦。我眼下也不缺那些,只是要付个拉车钱,老板,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老板正是想把那些珠宝据为己有,被她说中心思,登时满脸涨红,拉着她就要出去:“我开驿馆这些年,可不过小本生意,姑娘如此血口喷人,我生意还要不要做?若姑娘执意如此,我也只好带你去见官,看看城尹大人怎么说!”他本是在城中经营多年,自然认定城尹会偏袒自己,说完这么一番话,也觉得豪气**云起来。他手劲不小,傅琅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到大街上走了几步。
那老板见她狼狈,顿时觉得多出了几分赢面。其实他做生意一向颇为老实,只是傅琅丢在驿馆中那些东西实在贵重,几乎抵得上他数年经营。巨利之下,也不由得抛开本心。又拉着傅琅走了几步,只觉得傅琅不断挣扎,倒有几分蛮劲,于是念念有词道:“姑娘,我本不愿相逼,实在是你穷追不舍,我小本生意哪里经得起你这样污蔑?你看你现在落得这样,若你不愿意跟我去见官,就罢了,我们两相方便。”
只听傅琅挣扎叫骂道:“我污蔑你?我污蔑你?你算什么,值得我污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由得你污蔑?”她多年在安期楼,虽然来往之人多是包藏祸心,但说到底王族中人到底体面,哪里见过这等无赖。她实在气得急了,声音都抖了起来,耳中嗡嗡作响,只觉得街面都开始晃动,隐隐有车马辘辘之声,视线都摇晃起来。
那老板知道那一晚她只穿着几件布衣跑出去逃难,一应行李都留在驿馆房中,看破她并无证物傍身,只是轻笑一声,“我倒真是不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不如姑娘说来给小民听听?”
燕岭城中经商小贩多半会在门外储水,寒冬中一盆水不要多久便冻出冰碴子。有几家小孩在街边玩闹着捧起水盆泼洒,对面的小孩一躲,水泼到地上,蒸腾起薄薄的水汽。
也许是被那水汽蒙的,傅琅眼里一片模糊,气得几乎发疯,耳中听到自己的声音口不择言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放到两个月前,你看见我都得下跪!告诉你,我姓傅名琅——”她话音未落,只见跑到自己身前玩闹的小孩一步跨开,泼水的小孩收力不及,一盆水直直冲自己泼了过来。满满一盆水混着冰碴子从她头脸上流下来,浸湿全身衣物,冰凉刺得骨头缝都发疼。耳边有远远近近的笑声,也许是笑她狼狈模样,也许是笑她“姓傅名琅”。傅琅哆嗦了一下,然后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眼里滚烫,随即是脸颊,伸手去摸,原来是泪。
她自小被掠到陈国为奴,又在安期楼沉浮将近十年,明知乱世中自己身份卑贱,死生全捏在人手中,一条性命并不比一只蚂蚁高贵,却心志坚忍,几乎没有眼泪。这种事情放在数月前,她大概只觉得新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欺负她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从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委屈。
是什么,是谁,给了她短暂的侥幸,让她胸中陡然生出从来不该有的委屈?
傅琅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触摸到热泪的右手张开,放在眼前,慢慢看着手中水泽合着冰水冰碴流进袖口。她闭上眼睛,脑中闪过某夜的金黄火光,马背上猎猎的风声,温暖的火盆,茶香渐渐冷掉,凉凉的空气里渐渐浸满像梅花像佛手的香气。某人坐在床边,细长的手指掀开书页,一页一页,长夜漫漫,填满蚕食桑叶的沙沙声。
那静谧萦绕在脑中,被人打断。傅琅只觉得头都开始一抽一抽地疼,只听耳边有人声,高高在上,尊贵温凉。落在她耳中,像声春雷,从地平线上滚滚而来,炸裂在脚尖。
“放开她。”
傅琅没有回头,却觉得那老板铁钳一般抓在她手臂上的手蓦然松开。她双腿一软,再控制不住,只觉得膝盖磕在结了冰的路面上。
一面披风落在肩上,带着一点体温,熟悉的香气裹住她被浇得透湿的身躯。那人蹲下来,目光与她平行,伸出手拭去她面颊上的泪。傅琅一声不出,泪水却越流越多,那人终是叹了口气,手指拂过她湿漉漉的睫毛,声音也像是有些抖:“别哭了……”
傅琅终于克制不住,喉咙抽噎一下,颤声道:“裴瑟,裴瑟……”
裴瑟道:“嗯,我在。”
第7章 第五章(上)
虽然已经是初春,但北地春天来得晚,官道边几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树,树下仍有经冬残雪未化。裴瑟的马车虽然宽敞,但到底颠簸,看外面景象看得久了也头晕。傅琅放下车帘,不再看。
裴瑟看了垂头的傅琅一眼,“卫姑娘,怎么不看外面了?”
傅琅憋了半晌,小声道:“……我都道歉了,你不能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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